空性僧走入大理寺公署。
他的年纪已逾百岁,再加上昨夜遭受重创,一身修为散尽。
此时看起来老态龙钟,比之过去圣僧模样,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
尽管如此,空性仍挺直了胸膛,不卑不亢,自有一种高僧气度在。
一见空性,大理寺卿郝绍常便露出郑重之色,向他主动施礼:“见过空性法师。”
这态度,比之前对苏大为截然不同。
起身后,意识到所有人都注目自己,郝绍常微咳嗽一声,解释道:“家母曾患重病,药石难医,后来是到白马寺烧香许愿,得无尘和空性法师亲自祈福,竟然不药自愈。”
郝绍常没有说下去,而是伸手示意,让人给空性搬张椅子。
话虽没说完,但无论是狄仁杰还是苏大为,都明白了郝绍常定是心中偏向佛门。
苏大为心中不由暗道:难怪后世自己那个世界中,公仆不得有宗教信仰,以大理寺卿这种高位,一但信了外教,行事就有偏向,就存在利益输送的可能。
心里虽在思索,脸上却神色不变。
本来他来狄仁杰这里,是奉李治之命,问及数日后佛道两门法会之事,看看如何对接。
但此时见空性来此,反而不急了。
法会的事可以稍后再问,先看看这和尚葫芦里卖什么药。
按理来说,朝廷官署衙门,方外之人不适合入内。
不过就连郝绍常都没表示,其他人自然也不便反对。
大唐崇佛崇道,并没有以律法明令僧道不得入官衙。
空性脸色黝黑,身材高大。
就是端坐在椅上,给人感觉也如一口铁钟一般,浑厚沉凝。
他身披一件黑色僧衣,脖挂一百零八颗骨珠。
此时虽然落座,但双眼却将屋内的一众人悄然扫视一遍。
心中已经略有计较。
四大圣僧中,空见性烈如火。
空闻性刚直,不擅变通。
空玄性随和,不喜言语。
只有空性,为人沉毅多智,胸有城府。
这与他身高九尺的巨大身形,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
“多谢寺卿赐座,老僧年迈,就托大歇歇腿脚,失礼之处,诸位勿怪。”
“法师哪里的话,您年纪高,德行重,坐着说话是应该的,我等在你面前,皆为后辈,理当多聆听佛法教诲。”
郝绍常对空性双手合什,状甚虔诚。
苏大为与狄仁杰对视一眼,心里都涌起不祥预感。
这郝绍常据说是寒门出身,与关陇贵族,山东士族都没太大牵连,谁知居然信佛。
而且信到这种程度,都毫不遮掩了。
虽说大唐崇佛崇道,但身为大唐十寺之大理寺寺卿,这种高位,将这种态度显露出来,无疑是不智的。
或许,从另一方面来说,可见沙门对朝中权势渗透之深?
这时空性僧已经双手合什,向着在座诸官吏一一看过去,微微点头。
所有人都生出一种,空性法师在看我的感觉。
视线落在狄仁杰身上时,空性目光顿了一顿:“这位当是新来的狄少卿了?昨晚我们见过。”
“空性法师。”
狄仁杰微微点头:“法师来大理寺,不知是为何事?”
所有人都明白,郝绍常自然更明白。
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和尚来此,自然是为昨夜白马寺的案子。
这案子实在牵连太多,连郝绍常都不敢提起,也只有狄仁杰敢提。
“贫僧来此”
空性目光落在苏大为身上:“是想问问昨夜白马寺失火案,不想开国县公也在此。”
至此,空性方才向苏大为念了声佛号,算是打过招呼。
也就是他能沉得住气。
若是换空见或空闻,只怕此时已经暴跳起来。
呃,没神通打不起来?
不不不,和尚还有一招铁头功,就算用脑袋顶,也要跟苏大为分个生死。
以空见和空闻的性子,这些事真干得出来。
“咳咳”
一提起昨夜的案子,虽然早有预料,郝绍常依旧尴尬的咳嗽数声。
把目光投向狄仁杰:“少卿正负责此案,由你向法师解说。”
大理寺办案,自然无须向普通人解释。
但白马寺并不普通。
做为建寺六百余年的佛门祖庭,其对中土影响,就如佛门对大唐影响深远一样。
连武媚娘这样的先帝妃嫔,在太宗逝去后,都要遁入空门修行。
更别提李唐宗室,世家高门,王公贵族,各地王爷,军方将领。
大唐建国这数十年来,这其中往来利益,根脉虬结,早已结成一张大网。
哪怕是大唐皇帝李治,都要以重修大慈恩寺,寄托对长孙皇后的哀思。
大唐虽然追李耳为先祖,以道教为国教。
但在信仰方面,其实却是“双轨”并举。
在世俗和民间信仰上,崇信佛门。
只有在长生之事上,才交托给道门,希望道家真人们,能炼出长生丹药。
这是两种不同的需求。
数十年来,反倒是佛门影响力日益大增。
渗透到大唐方方面面。
狄仁杰自然懂得这是郝绍常在踢皮球。
但他的性子,自觉责无旁贷,迎着众人的目光,微微沉吟道:“昨夜的案子,案情复杂,先是白马寺失火,这火情究竟如何发生,是天灾还是**,目前还无定论。
至于后来的冲突”
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苏大为:“据开国县公所言,是白马寺僧众先袭击他在先,若真是如此,贵寺僧人,只怕也难逃干系。”
以苏大为的爵位,若有人对他动手,定个不敬朝廷大臣已是轻的。
重的话,甚至可以扣个谋刺县公之罪。
但是
那是对一般人而言。
对白马寺这种存在了六百余年的佛门祖庭,你要说他们想谋刺大唐县公,先不说有没有足够证据。
哪怕有证据,大理寺也绝不能掀出来。
这份罪名,只有大唐皇帝李治才能定夺。
这是一间佛寺的事吗?
什么叫佛门祖庭?
你把佛门祖庭僧人扣了个谋刺县公之罪,这是朝廷要灭佛吗?
不顾忌大唐上下数以百万僧众,寺庙,佛门大能,朝中崇佛权贵,宗室的反应吗?
其中利益纠葛,连李治都头疼无比。
又岂是大理寺,岂是狄仁杰一个大理寺少卿,能定的?
“少卿。”
空性双手合什,面色黝黑,让人看不清他的喜怒。
他没有故意提高音量,而是不疾不徐道:“本寺大火,开国县公独自出现在火场,此为一疑。
我们出家人,无冤无仇,如何会对县公不利,此为二疑。
大火在我等与县公发生冲突后,便告熄灭,此为三疑。
有此三疑者,贫僧觉得少卿所言,未免有失偏颇。”
郝绍常连连点头,看向狄仁杰的目光,已经隐带责怒。
不等狄仁杰说话,空性继续道:“本寺寺僧,在自己的寺里,被县公所杀,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
岂有出家人谋害县公,却在本寺里去行凶的?
况且,说我寺僧众先向县公动手,谁人能证明?
难道单凭县公自己的话,便能定我寺重罪吗?
为何不是县公先向我寺僧动手?”
这话,顿时令狄仁杰也为之一窒。
空性法师,颇难对付啊。
不光逻辑缜密,而且熟悉大唐断案的章程。
以唐六典而论,任何案子,都讲究孤证不立,至少有两样可以交叉印证的实证。
另外,涉案人须回避,其证辞不予采纳。
这一点,与后世相同。
所以从断案流程和章程看,无论是苏大为说白马寺僧对他动手,有对大唐县公行凶的嫌疑。
还是白马寺僧说是苏大为先动手,甚至有放火的嫌疑。
到了大理寺这里,都只能持疑,不能做实锤证据。
谁先动手,这是一个玄学问题。
而若从大唐皇帝李治的角度,怎么定罪,定谁的罪,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既不能草率将白马寺定个谋刺县公之罪,又不能将苏大为定个杀僧放火罪。
李治的意思是暂且拖住,大理寺按章程慢慢查,寻找更和适的解决方案。
谁先动手可以搁置。
但白马寺昨晚被苏大为杀了方丈无尘,杀了一众棍僧,杀了四圣僧中的空玄。
这是无数双眼睛看到的。
无论如何,一个杀人之罪,难以推脱。
衙门里的空气立时变得凝重起来。
狄仁杰看一眼稳如老狗的苏大为。
心中第一感到当今圣人李治在朝堂上那种无奈。
你丫是疑犯,不要一副事不关及的模样,好么?
再看一眼眼神不善的大理寺卿郝绍常。
脑中急转。
他虽断案如神,性情刚直,但非不知变通。
像白马寺僧和苏大为的案子,就不是那种简单的杀人案。
而是涉及朝廷、县公、佛门、异人等多重交织在一起的政治事件。
“此案”
狄仁杰字字斟酌,缓缓道:“此案现在还在侦办阶段,无论是白马寺僧众,还是开国县公,本寺都不会偏听偏信。
本寺办案依大唐律法,绝不会姑息违律者。
这一点,还请诸位放心。”
按狄仁杰的性子,说的自然是大实话,也是他心中真实想法。
如果苏大为真的有罪,他也只会禀公办理。
最多是舍去自己官身,求圣人法外开恩,不要治以极刑。
但这番心思,只在他的心中,却是不便说出口。
郝绍常微哼一声:“狄少卿既说要禀公办,那想必定会有一个合理的交代。”
说完,又向着空性僧施礼道:“法师,此案确实需要多多查证,法师你看”
所有人都在想,空性既然代表白马寺来大理寺,必然是来兴师问罪,给大理寺压力的。
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白马寺没法为难圣人,难道还不能为难一下大理寺,给大理寺点压力吗?
空性缓缓起身,双手合什:“有劳寺卿与少卿了,既然如此,贫僧先回去,过几日再来。”
嗯?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
没想到空性居然这么好说话。
他来大理寺,难道就是串串门子的?
这不科学啊。
往日白马寺在洛阳,那些寺僧可以说是横着走。
向来嚣张跋扈。
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正在狐疑间,却见空性向着苏大为道:“苏县公,贫僧有些话,想与你单独谈,可否?”
郝绍常、狄仁杰,衙门中的官吏和差役,无数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苏大为的脸上。
来了。
早就料到空性来意不善。
果然是冲着苏大为来的。
“可。”
苏大为微微颔首。
状极矜持。
若是安文生或苏庆节在此,见到苏大为自矜的模样,只怕又会喊出两声“装逼犯”。
但这玩意也不是苏大为有意为之。
而是一次次经历战场,指挥若定,手下铁骑十万,一场又一场仗喂出来的。
洛阳白马寺,建寺六百余年。
是为天下佛门祖庭。
佛门大能和高僧辈出。
在大唐一呼百应。
这一切,或许会令洛阳官吏尊敬,小心翼翼侍奉。
或者会令李治崇敬,又带着几分顾虑。
但对苏大为来说,神马都是浮云。
他连吐蕃和高句丽这些强国都不放在眼内。
又怎么会把僧人放在眼内。
什么白马寺住持,什么十八棍僧,什么四大圣僧,翻掌便杀了。
皇帝做事要权衡各方利弊,他苏大为不需要。
修行到这一步,方才算是念头通达。
“法师要与我谈什么?”
此时此刻,空性与苏大为单独来到大理寺外的巷陌中。
这个位置刚好位于大丽寺与隔壁都察寺衙门的夹角处,既不属两大衙门,往来行人也少,倒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不用担心有人打扰。
空性双手合什,一张黝黑的脸庞上,长长的寿眉微动。
没急着回答,而是左右看了一眼。
佛家神通,修行三脉七轮,最后在脉轮中结出舍利。
空性最重要的海底轮舍利昨夜被苏大为废去,现在与普通人无异。
没了“天视地听”的异能。
只能用眼睛观察,确认一番有无外人在附近。
“最近的人在十二丈外,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苏大为向着空性平静道:“法师有话请直说。”
实际上,和旁人想像的不同。
苏大为虽然如今位高权重,而且异人达到二品境界。
按理来说,已经是大唐顶尖的存在。
但是他平时待人,并不颐指气使,更不会嚣张跋扈。
相反,无论对上还是下,他的态度都是温和的,平和的。
君子待人,温润如玉。
只有在真的触到他的底线时,触到他的逆鳞时,无论是吐蕃赞谱,倭国倭王,突厥王子,又或者高句丽王族,他说杀便杀了。
若是白马寺僧众早知道他的性情,必然不敢去惹这样一个人。
空性双手合什,心中暗自费解:都说相由心声,今日苏大为如此平静温和,与昨夜他暴起杀人时,简直判若两人。
收起心中的杂念,低念一声佛号,空性道:“县公,昨夜你我二方各有过错,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各自放下成见可好?”
“什么意思?”
苏大为倒没想到,空性会说出这种话。
这话,就是变相放软吧?放低姿态来求和来的?
他饶有性致的俯视空性。
这高大的老僧,昨夜被自己杀了那么多僧众,还杀了空玄,今日居然如此低声下气。
在自己面前乖乖低头?
“县公,本寺不想再添无谓的仇怨,我等撤消对县公的指认,县公也稍让一让,我二家一起把案件撤销,也免了圣人为此担心,如此三家共赢,不知县公可有意?”
黑话,妥妥的黑话。
所谓三家共赢,其实还不是白马寺没有能打死苏大为的把握,所以抬出李治,好让苏大为配合,把案子撤销。
不过这事对苏大为也没任何妨碍。
倒是白马寺那些僧人算是白死了。
白马寺在洛阳向来跋扈,如今居然主动认怂?
苏大为心中略有些诧异,他看着空见低垂的眉眼,从这老和尚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仿佛昨晚死的不是空玄,而是不相干的人。
“我没听错吧?空性法师的意思是,要当昨晚的事没发生?”
“也可以这么说。”空性点点头。
“那无尘、空玄还有那帮棍僧,被我打死,你们能忍?”
空性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旋即低头叹息:“无尘与县公动手,空玄师兄抓住县公妻子,这些,是因。
死在县公手里,这是果。
因果相报,到此便该结束了。
县公以为然否?”
我们白马寺找好理由了,因果报应,这事哪里出的,算哪里了。
以后咱们不追究,但县公也不要再追究了。
可否?
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说的,认真的?”
“阿弥陀佛。”
空性正色道:“出家人不的诳语。”
“好,我就姑且信你一回。”
来之前,原本以为空性要说些什么威胁的话,或者另有图谋。
苏大为也做好了,一言不合,连空性也一掌拍死的准备。
谁知对方居然认怂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堂堂开国县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你们早点认怂,何至于此。
没办法,做人呢,总要被社会毒打过后,才懂为人处世的道理。
苏大为收起笑脸,把手向空性一伸:“拿来。”
这一下,大出空性意料,抬头一脸困惑道:“县公,拿什么?”
“好处呢?”苏大为笑道:“既然白马寺主动求和,那么总得拿点像样的东西来做补偿吧?”
空性:“???”
人不能,至少不该如此无耻吧?
我们白马寺被你杀了那么多人,都特么认怂说不报仇了。
你特么还要好处?
天底下还有这种事?
这和城下之盟有什么区别?
空性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苏大为,那双眼睛里,血丝满布,好像要滴出血来。
“哎,法师你眼睛不舒服吗?红得跟个兔子一样。”
苏大为有些关切的问:“我看你好像不是很甘心的样子,方才说的,应该不是骗我的吧?”
“岂敢。”
空性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
天可怜见。
幸亏来的是空性。
若是火爆的空见,又或是刚直的空闻。
这会只怕已经被苏大为拍死了。
空性能忍。
他忍到感觉自己就差一口气,就要郁闷到喷血。
好不容易将心中的怒意按住。
向着苏大为惨笑道:“出家人身无长物,既然县公要补偿贫僧就赠这本经书给县公,算是我寺诚意。”
“经书?”
苏大为有些不屑:“金刚经还是无字真经?这玩意对我没用。”
“呃”
空性脸皮又抽了抽,敢情还真准备送金刚经的。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他伸入袖中的手迟疑了一下,慢吞吞的取出几本经卷,在苏大为面前摊开:“若是县公不喜欢,贫僧这里还有几本”
送啥啊送,该不会是什么如来神掌,大力金刚掌,少林七十二绝技吧。
苏大为向他手中看去,轻轻“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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