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老黄带着直打饱嗝的姜鹤进门，甄秋正带着一群下人打扫院子。
林益正留下来的这间院落占地本就极广，林尘搬进来之后顺便请苍洱山的老道看了风水，那老道看了半宿，也就蹦出一句五行缺水，林尘便差人填平了院中的三间屋子，挖了个小湖，引的是清澜河的水。
老黄看了一眼正撅着屁股在湖里捞东西的杨桐，眼神又落在地上散乱一地的炭火，问道：“连平日里最喜欢捧的炭炉都丢出来了，谁又惹少东家发脾气了？”
姜鹤打了个激灵，小声道：“今日那书生已经把少东家气的不轻，还好我请了老黄替少东家出了口气，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寻死？是不是你又办坏事了，甄秋？”
甄秋没有理会姜鹤，很有礼数地向老黄行了一礼，道：“少东家在书房里看信，没有人进去过，炭炉丢出来之后，少东家就出门了，看神色没有异常。”
老黄哦了一声，似乎对河西码头的事情一清二楚，道：“是去了码头吗？”
甄秋道：“看方向是去的河西。”
老黄摆摆手，道：“把院子打扫干净，把炭炉捞出来，这东西不讲究好坏，求的是个顺手，少东家染了风寒，缺不得一个顺手的炭炉。”
杨桐闻言，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会儿的功夫，就托着已经有些老旧的炭炉浮出水面。
老黄站在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湖的中心有一个小岛，种着些水芭蕉，每回清澜河涨水，湖水也跟着涨涨沉沉。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如果站在那湖心的小岛上，就会发现这院子的奥妙，西起有高墙数仞，与东首雕满蟒纹的屋檐遥遥相对，南北则是深林枯石，静谧幽森，稍微懂行的都看得出这可是个杀气十足的困龙之局，但又是谁如此天马行空，居然会使出引水入府这种惊人之举，不仅破局，还反客为主，将此凶局改成了一等一的风水好局。
“高人呐。”
老黄不由感叹道。
此时的林尘正坐在颠簸的马车中，驾车的马夫呵斥着挡路的百姓，疯一样地挥舞着马鞭，若是平时林尘一定会出言制止，但此时林尘靠在窗沿，一言不发。
说实话这三年林尘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接手潜龙帮后遇到阻碍不少，好在身边有老黄这样的帮手，底下还有姜鹤甄秋这些机灵的小鬼做事，何况背后有林益正这座靠山在，再大的风波都摆的平。
但是要是风**及到林益正本身了呢？
如果记得没错，贩奴诛族这条政令可是新帝九年时，林益正一手推动实行的，当时这买卖可是被皇亲国戚所垄断，林益正为此几乎得罪了半数贵族，而现在林翡居然会蠢到明目张胆在水道上贩运奴人，这不是打自己老爹脸这么简单，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势必会让林益正在朝廷中举步维艰。
林益正要是倒了，连带林尘的饭碗也要砸了，还谈什么湖心泛舟，寒江垂钓的富足翁生活？
林尘面沉如水，这件事未必是林翡自己的主意，以他的草包程度而言，未必会想到去攀附顾瑾的关系，何况顾瑾与林益正同为阁臣，他收买奴人的事情传出去，同样也不好受。
“收买奴人…不过罚金十倍。”林尘倒吸一口凉气，脑袋忽然清醒了不少，“顾瑾打的是这个主意？”
“同样参与贩卖奴人，卖者抄家灭族，买者不过罚金十倍而已，若这件事的背后是顾瑾，到时候事发，不过是个失察之罪，甚至可以将罪责推脱给府中的下人，而林益正就没有那么简单能够脱身，就算是圣上再如何袒护，也无法逃脱革职流放的结局。”
“而我那个草包二哥，自以为看到了巴结顾家的机会，头也不回地往人家设计好的圈套里钻，还敢明目张胆地走水路，甚至放肆到敢在字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合着是想要我给他个方便？”
对于林翡的这一系列行为，林尘想不出有什么词能够形容，只能叹为观止了。
林尘手伸出窗外，敲了敲窗沿，一骑原本远远跟着马车，见到手势立刻靠近马车，马上的是个相貌普通的汉子，林尘隔着帘子道：“去查查，林翡这半年……不，这一年来跟哪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见过面，尤其是要注意京中来的。”
那汉子点了点头，调转马头，很快就消失在街角，马车颠簸了一阵，很快到了河西码头，林尘下了马车，等候着的是个已经发福的中年男子，穿着标准的码头掌柜大褂，头上戴着顶厚重的羊皮帽子，似乎很是畏寒。都已经是正午了，还一个劲地哆嗦，整张脸都是煞白的模样，看起来极为怖人。
林尘一眼就认出这是河西码头的掌柜童德，那张夹着通关单的密信就是出自他手，这回能够发现粮船上暗藏奴人还要多亏了河西码头伙计的认真负责，要是真怕事了，让这艘船顺利通关，林尘已经能够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到时候别说林益正了，就连潜龙帮都不一定能继续在青州存活下去。
不过当居首功的童德却看不出一点喜色，这个能有扣船胆色的掌柜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个吓破胆的婆娘，佝偻着只发抖，看见林尘跳下马车，哭丧着脸几乎要跪在地上行礼了。
林尘察觉到童德的反常，皱眉问道：“那艘船呢，这副德性，莫非消息已经泄露出去了？”
童德慌声道：“那艘船现在就在河西码头，自从发现里面装满了奴人之后，属下就叫人安排了五艘差不多大小的粮船并排停靠，还差人给船上送去了水跟吃食，河西码头走来走去就这么些人，绝对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尘顺着童德的目光看去，果然码头上听着差不多一般模样的五艘粮船，远远看去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林尘疑惑道：“这件事你做的不错，等此事了结之后，我自会论功行赏，何故惊慌至此？莫非是以为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怕我林某做些狠绝的事？”
林尘怀疑地打量着童德，当初让此人掌管河西，看中的就是他难得的忠心，当初林益正贬谪青州时，童德就曾在他手下做过事，当初林尘初来乍到，还不能服众，童德就是少数几个自始至终站在林尘这边的掌事。
童德垮着脸带着哭腔道：“童德跟了林家几十年，自然知道少东家宅心仁厚，只是属下这边虽然有功，但是却犯了个大过，真要论功行赏起来，只怕是功不抵过。”
如此有经验的老掌柜也会犯下大错？林尘有些好奇道：“怎么，是得罪了什么人？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一年到头仇家上门的日子还少了，你说说这回是谁找麻烦了，记得附近的四海帮一直在跟你抢占地盘，还是以前势头很盛现在已经没落的青州会？”
童德摇了摇头，林尘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四海帮和青州会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比较难缠的对手，看童德的神色，看来这回真的碰到硬茬子了。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童德脸色一片青白，有些畏惧道：“是城西这块的公孙家。”
林尘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童德说出公孙家三个字后，甚至没有敢抬头。
在青州有潜龙帮不愿意打交道的两个对象，一个是前朝遗臣，这类人仗着本朝的优待肆意妄为，稍有不忿就去州府哭诉，武朝为了收买这些人心，特意指派了府差为这些人陈情开通了便利，只要他们愿意，甚至能够上达天听，得罪了这些人虽然麻烦，但还不算事，而第二种万万得罪不得，就是公孙家这种皇亲国戚。
青州偏远，但是土地广阔，武朝在这里为贵族分封了不少土地，公孙家虽然只是末流皇戚，但是顶着一个与当今天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名号也分封了不少土地，尤其是河西码头附近的五里地，潜龙帮看中这块地也有些年头了，但是公孙家死死咬着不放手，几乎是漫天要价，所以直到现在这五里地还荒芜着。
看童德的样子，八成事情就出在这五里地上，林尘蹲下身，拍了拍童德肩膀，道：“童掌柜，得罪了就得罪了，终归是有办法解决的，那五里地我们不要也罢了。”
童德抹了抹眼泪，道：“少东家你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五里地，现在公孙家可能要和我们潜龙帮不死不休了。”
林尘差点没站稳，连忙拉起童德问清楚事情原委，等到童德断断续续说完之后，林尘不禁苦笑了一声。
原来最近童德听到风声，四海帮与公孙家多有接触，似乎也在与公孙家讨价还价，据说已经有些眉目了，眼看着发财的机会就要从手里溜走，老掌柜自然是坐不住了，亲自上阵一番打典之后，终于和公孙家年轻的三公子公孙德沛攀上了关系，这个三公子深受族里长辈的看重，只要他一句话，潜龙帮在争夺中就大大占据优势。
但是这个公孙德沛虽然知书达理，却是个好色之徒，为了拉拢他，童德投其所好，昨天为他在青州最有名的羊脂清坊包场一夜，没想到今日正午的时候坊内传来消息，公孙德沛因为相信固本培阳之术，吃了一副偏方，没想到漫漫一夜过后，人就这么没了。
听童德说完，林尘差点吐出一口血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林翡闯下的大祸还没有摆平，就搭上这么一出狗屁倒灶的好事，现在公孙家的年轻俊杰莫名死在女人肚皮上，到时候追查起来潜龙帮别说那五里地了，就是一寸也别想了。
林尘思索一会儿，道：“这件事还有挽回的余地，按照你所说的，那公孙德沛本来就是个好色之徒，逛逛伎坊也是常有的事情，而且你行事谨慎，公孙家未必会知道这件事与潜龙帮有关。”
童德抬起头，有些尴尬道：“少东家有所不知，那羊脂清坊是……您的产业。”
林尘嘴巴微张，才想起来当初接手潜龙帮时，的确是有这么一批赚钱的产业被他留了下来，涉及到纺织、冶炼、赌坊以及唯一的一家伎坊。
童德跪倒在地上，哭道：“那公孙德沛虽然好色，但是对自己的名声还是极为看中的，而且此人的才气也很出重，位列青州九大才子第五位，所以属下为了不走漏风声，就安排了行事方便的自家产业，没想到……真没想到会出这事。”
林尘现在只感觉一个脑袋两个大，对哭的没人样的童德呵斥道：“你是河西码头的掌柜，别做这种婆娘姿态，先跪在这里，等我先去将奴人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在此之前……别给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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