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菁委实狡猾……她借着欣赏我爹藏品进到书房,原本也是无碍的,起先的稿子都给你送了回来,只是,只是那首《临江仙》,我原本是要烧掉的,才开了个头就被我爹撞见,他抢过去说烧这样的佳字会折寿,还打了我几巴掌……我也是没有法子,他毕竟是我爹……”
陈起嗫嗫嚅嚅拼命解释,燕青的心思却不知飞到了何处,这时候日头渐高,秋风渐爽,在小院里望着蔚蓝的天空,直让人觉得天高地远,心胸辽阔。
解释声渐渐停息,负手而立的燕青轻轻笑了:“彦才兄,三国演义尚有几回未曾给你?”
“按你说……按你说百又二十回的话,尚余十六回……”
“明日巳时来取。”
“燕兄……”
燕青摆了摆手,眼神迷离:“彦才兄,你可知道,一座城市,若不能住上几月,乃至三年五载,你是感触不到这座城市的性子的……我原来事情很多,工作很忙,早听说成DU安逸悠闲,几次过去都是匆匆,飞来飞去的,也曾经有过愿望去那边定居,倒真是想去看看……”
蜀中是个好地方,百余年内刀兵不至,其实早有这样的打算,前世也曾与雯雯商量搬到那里,可病治不好,她住在何处又能心安。
“燕兄!”
听不懂燕青的话,陈起焦灼不已,眼睁睁看着燕青再次挥手:“走吧,明日再来。”
“燕兄……”
“彦才兄。”院子里,陈起矮胖的背影显得寂寥,燕青像是想起来什么,喊了对方一声,待他猛地转身后,轻声解释道,“彦才兄,很少有事能瞒过有心人,对张姥姥来此,在下真不在意。打算离去亦不是因为此事,你无需放在心上。”
他虽然如此说,陈起又怎会相信,再到巷口,陈起看了看停在巷口徘徊的张菁,重重哼了一声,径直离去。
……
申正(16时)。
张菁回到四时苑,路过纁夏苑,将宣纸递给乐婉:“婉儿,这几日你用点心,细细琢磨一番此曲,花评会上用心奏唱,让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等着看四时苑笑话的人……大吃一惊!”
女娘们多的地方藏不住事,四时苑四位大家关系挺好,片刻后接连过来,院子里有客人的,她们也有手段让对方满心欢喜地枯等半晌。
“好词!”时嫮儿说。
“绝妙!”顾眉儿低徊良久,叹道。
“姥姥偏心!”有着胡人血统的邬轻曼话最多,“你们看看这曲词,你们看看这曲词!”
“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佳人醇酒,春色明丽,勾勒的画面无限美好。东风恶,欢情薄……上阙至此,陡然直转,激愤愁苦宣泄地无可遏制……呵呵,东风狂吹乱扫,落了桃花、瘦了美人、闲了池阁、迟了锦书,最妙的是这两次叠叹——错错错!莫莫莫!荡气回肠,其中凄楚,轻曼只觉恸不忍言、恸不能言!”
“哦,对了婉儿,奴奴可不是说你,奴奴可没提施演那薄情郎……你别哭啊,只是就词论词而已……再哭眼睛该瞎了……”
时嫮儿与顾眉儿柔声劝慰,邬轻曼甚至还挨上了几记粉拳,她毫不生恼,涎脸饧眼:“婉儿你该偷笑的!与你的《撷芳词》相比,奴奴拿到的张仲宗的《石州慢》算个甚么玩意儿。”
邬轻曼口不择言了。
张元干,字仲宗,出身书香门第,为张睦九世孙,少时世人皆称之“敏悟”,随后来江南向东湖先生徐师川请教诗词句法,与江西诗派众人聚会应和,才名早已远扬。张菁自他那里拿来的词作,绝非凡品。
话说回来,北宋末年在宋词一道,也称得上是青黄不接的时代,可比柳永、苏东坡的人物还真没有,燕青写出的《撷芳词》在此时来说,无人可比。
更难得的是,这曲词,其中蕴意,似是为乐婉量身定做而来,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这段时日,为乐婉新词,张菁山南海北求人,四人都是晓得的。片刻后,一声叹息,时嫮儿轻声说道:“为这曲词,姥姥不知受了何等委屈……婉儿用心,莫要辜负姥姥一番辛苦。”
酉初(17时)。
多日揪心的事情落地,月信也来在此时,似是全身力气瞬间被掏空,张菁恹恹地坐在客厅,两眼没有焦距,脑海里一片空白。
酉正(18时)。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稍稍有些精神,一个男子的身形就往脑海里钻。
“……左右挺无聊的。”
他在她的院子里张惶四顾,说话漫不经心。
“在下其实是个账房……略懂……”
他的算学神乎其神。
“银箱的钥匙没有……”
作为一名账房,他安分淡然。
“……如此高士,却缘悭一面,实乃平生憾事!在下无此见识,无此胸襟,委实作不出来……在下以为,平生所见诸词,以此词为最!此词一出,天下无词可再入眼!”
中元节滞留不归,刘行简大抵猜破脑袋也猜不出他看不起的账房正是他心中的那名“高士”。
“三个方子,一个一个试,肯定有个管用。”
不知被何事触动,虽然见面不多,那是她仅有见过他有些失态的时候。
“明日起在下就不再去四时苑了,这赁的院子也会退掉,还是要谢谢姥姥这段时日收留……”
虽说“谢谢”,那语气里分明带着说不出的厌倦与厌烦!
我张菁哪里惹你了!
不就是一曲词吗,你要什么要多少银钱,我张菁给你!
《撷芳词》词牌不长,几乎是在燕青写完,张菁已经记在了心底,她在回来的路上反复思量,到得此时仍是那个结论:这样的词,使钱,买不到……
“胡老……姥姥在呢……身子不太舒服……”
“哦,这几天了……”
院子里传来小丫鬟灵雨与胡老对话的声音,虽说是老仆,胡老在她来说更是父执,眼珠转了转,她强打精神,喊道:“胡老,我在客厅。”
胡老走了进来,望了她一眼,倒了杯茶端来,絮絮叨叨:“你呀,自小要强。自己的身子不知道怜惜,这几天还到处乱跑……所幸解决了天大的难题……老夫自婉儿那边过来,《撷芳词》也看了,字迹眼熟。呵呵,小姐,是怎么被你发现的?”
“呵,我也是误打瞎撞,诈出来的……”她伸手接过茶盏,强笑道。
其实人家根本没有骗她,见到她就说“好”,那神情那语气,是不屑?
“要我说小姐命好,运道也好。”找张椅子坐下,胡老神色飞扬,这时候无需张菁细说,他自能猜出大略,“随便收留个账房,竟有如此才华,一本《三国演义》,两曲词,单凭这些,如今在世的才子再无人敢说胜他半筹。自前几年东坡故去,周美成、贺方回隐隐弱上一丝,大宋再无才华横溢的风月班头,这燕青不知从哪冒出,在老夫看来,仅凭这两首词,已是词中仙家,有他襄助,四时苑有何可愁?小姐安心休养,这等人物如何相待,老夫自会思虑周全。婉儿她们几个面前老夫未有明言,明日待他过来,老夫聊上几句再说……哈哈。”
“呵呵。”
张菁苦笑,胡老却以为她身乏力弱,精神不济,起身欲走:“小姐你且安心休息,外间无甚大事,老夫应对即可。”及至门口,却被张菁叫住。
“胡老。”
“嗯?”
“你说,像燕青这样的,他不会缺钱吧?”
“傻话……”
“这样的人,孤身一人住在偏僻的小院,房内一床一桌一椅再无他物……你说,他所求为何?他会想要什么?”
“呃……”
思付中,胡老转身欲返,与张菁讨论一番,却见张菁摆了摆手:“算了,胡老。”
“也好。左右他就在四时苑,来日方长。”
……
戌初(19时)。
“姥姥,你去哪?”
出得客厅,迎面遇上了端着晚餐的灵雨,张菁摇头道:“没有胃口,端回去吧……我就在院内闲走。”
“姥姥……总要把生姜鸡蛋汤喝了……”
踟蹰的脚步一滞,随后回过头来:“好。”
随后倒真是在四时苑内闲走了。
元佑八年爹爹去职,那时她不过四五岁,东京的印象很淡,留在记忆中的只有上元节胡老抱着她在街上吃蜜糕的情形,她当时专注于手中蜜糕,街上拥挤的人潮在干什么,印象不深。
随后来杭州定居,在这座宅邸里她度过了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十年时光,爹爹虽说无官,可至交好友甚多,家境也算优渥,在这片宅院里,她见过苏东坡、黄鲁直、周美成……她有时羞涩有时骄傲地在这些人面前抚琴唱曲,被他们拍拍小辫说“大女长大可不得了……”爹爹得意地捻须大笑。
爹爹只有她一个女儿,他也不见失落,小妾娶了两个,二娘三娘时间长了仍是无子,爹爹大度地说“许是老夫自家问题,算了。”然后就将宠溺的目光投向了她。
这院子住人很多,譬如这冬晴苑,当年住的是大爹爹和奶奶;纁夏苑,住的是大伯一家……那时候,大爹爹曾打算让大伯家一位堂哥过继过来,只是没来得及。
……
张菁在院子里走着,脸色清明不见异常。这一座宅邸,周遭莺歌燕舞丝竹阵阵,只有上天知道她为了拿回这片屋宇,创下如此局面,付出了怎样的心酸与努力。
不时会遇见急急步行的婢女小厮,远远望着她来,他们就会避在路边恭敬行礼,张菁心中有事,有时点点头,有时没有看见。
亥初(21时)。
张菁回到自己住的院落,走进卧房,在箱子的最底层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木匣里是一份契约,她拿在手中,细细看了几遍,咬了咬牙,起身出门。
“姥姥,你去哪?”
相比其他人,她总是能心安理得地称这里为家:“不用你陪,你就在家。”
“哦……”
亥正二刻(22时30分)。
睦亲坊一座平常的院落。
今夜无星,院子里漆黑一片,昏黄的烛光自窗纸上透出,在窗户下照出一小片微光,男子伏案书写的身影在窗纸上隐隐能够看到。
对陈起、对张菁来此,并不怎么在意,至于生气,那更不可能。
令他头痛的其实是灵雨那小丫鬟。
他不太擅长拒绝人。
以前刚参加工作,公司的同事经常问他“燕青,你能帮我把这个审计报告排下版吗”?“燕青,要去见个金主,能陪我去一趟么”?“燕青,老牛生病请假了,你把他这块报告写一下吧”。“嗯”。“好”。“行”。他总是这样回答。
有人说他傻,明明不是自己的工作,牺牲休息时间加班加点,要知道谁手头的事都不轻松。也有人说他精明,吃亏是福,不知不觉中别人还在原地踏步,他的职务和工作能力却在不断提升,他总是付之一笑。
哪有那么多想法,事情不重要,无需多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他不喜欢拒绝别人。
今天的事,虽说背后大抵会有张姥姥在怂恿,可灵雨约他去寺庙进香,他委实有点头痛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
几个月下来,能感觉到小姑娘对自己的好感,他可以继续装傻,甚至到最后告诉对方你还小,待长大再说。可这样的理由明显没有说服力,虽说宋朝昌明,剩男剩女也很多,可毕竟十几岁结婚生子才是常态,难道能巴拉巴拉为对方普及一番生理学社会学知识么?
何必呢。
反正是打算躲起来安安静静过活的,蜀地富足安稳,是个好地方。来这里与陈起、张菁相识也算有缘,送一本书、送一首词拍拍手走开,也算圆满。
当初来杭州是想去四时苑那边看看,如今看也看过了,是人家的地方,有主人,又不可能强抢过来,索性远远离开吧。
一边奋笔疾书,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东西,心想抄书这事太无聊了,不需要打稿,不需要思考,只是累得手困,日后尽量少干,进川后要换种活法,经商?开办工坊?还是还去哪家给人家当账房?
一笔一划地写着,比较着是这些日子写的字多,还是前世。
随后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睦亲坊偏僻,晚间极为安静,听说巷子那头有一家是在瓦子里彻夜卖零食的,他们回来时基本上是在天亮,这个时候,这个院子原本应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感受,却第一次响起了敲门声。
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咚咚”、“咚咚”一声声干净利落,不像陈起。打开门后有些惊讶:“张姥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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