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美兄,小弟手上有个话本,不知尤进士书籍铺可有意印发?”
几乎是跌回玫瑰椅上,尤俊望着燕青,久久不言。
他方才还想,如《三国演义》那般的鸿篇巨著,呕心沥血一辈子得到一本已不容易。这不容易是对能写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燕青来说,对其他人,不是不容易,而是不可能。
即便是对燕青,以《三国》为例,洋洋洒洒数十万字,前前后后数万人登场,人物的刻画、情节的摆铺、遣词造句的雕琢……虽说燕青年少,可是若他说此生只能写出一本,尤俊大抵也会相信。
天下承平已久,尤其是在两浙,自吴越立国至今未经刀兵,国富民安文事昌盛,此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民谚尚未出现,但汴梁那边已有传言道:“苏杭百事繁庆,地上天宫”。
文事昌盛,雕版印刷亦是发展蓬勃。在汴梁,国子监以倾国之力收集孤本珍藏,所存雕版由立国之初的两千余版,至今二十余万版。据尤俊所知,尤家数百年积累的三万余雕版,除国子监外,宋境未有更多者,尤家藏书之盛,冠誉海内。
尤家清贵,凭的是藏书。藏书颇耗银钱,若无书铺进项,那藏书楼怕是会把尤家拖垮。当得此时,州学、县学的课业,《三经新义》之类的科考用书为国子监独营,私人书铺能挣钱的大抵唯有时下流行的话本小说,如《三国演义》那般,一本书养活一家书铺亦有可能。
青楼有言:一曲新词一行首,张菁为乐婉求词,天南海北四处请托,他尤俊若能得一册如《三国演义》那般,甚至水准稍低点的话本,寻遍全宋也无不可。
而方才燕青说,他手上有个话本。
燕青是写出《三国演义》的浮生,他拿出的话本……有哪家书铺不会动心,三国发售至今不过数月,他怎会还有话本……
……
虽说刚刚放下茶盏,以尤俊的气度修养,此时亦觉嗓子微痒。他悄悄舔了舔嘴唇,涩声说出的话却是早已笃定,整晚未曾明言的事情:“《三国演义》果是燕兄所作,浮生兄,你瞒的小弟好苦……”
尤俊确实觉得苦,尤其是刘一止三番五次讥讽于他:“尤进士书籍铺号称杭州书铺执牛耳者,陡出一浮生,词中仙家,书中圣手,向美兄竟是连谁人也不晓得,如此经营书铺,趁早关门了事吧……”
刘一止去年苦寻浮生不得,倒是连他也给迁怒了。
曾经问过陈起,也曾打算出资收购陈宅经籍铺,最终目的仍是与“浮生”结识。当时出价六万贯,其中倒有大半是因为《三国演义》的雕版和“浮生”此人,怎奈陈起油盐不进,口风严谨,尤俊为人大气,随后也就作罢。
当时家中掌柜曾有核算,陈宅经籍铺底蕴不深,出得杭州,几乎无路售卖。《三国演义》雕版若在尤家手中,大宋各路合作的书商尽可送得,《三国演义》仅在杭州已令陈宅经籍铺大赚特赚,但若加上汴梁、蜀中、广南、河东……又该是何等模样。
尤俊盯着燕青,苦笑道:“后来本想与陈彦才谈谈杭州之外合作售书的事情,只是他家中遭难,也就搁下了。浮生兄,你不愿被人打扰,小弟的口风其实不弱于陈彦才的……四时苑的张菁张大家是否也晓得此事,浮生兄是否为乐婉作了曲子?”
燕青点了点头,笑道:“当时初至杭州,只为求个饭钱,无意中看到陈宅经籍铺……陈起也是大胆,写出一回便决意放在小报上连载,他做生意还是有些手段的。”
也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织娘过来续茶,尤俊欠身致谢,想起方才织娘的话,学道:“燕兄说笑了……以燕兄才华,送乐婉那首词只会价抵千金,求个饭钱谁也不信。“
稍作停顿,理了理思绪,”陈彦才为人不差,燕兄可是因为他家中生事,这才找到向美?燕兄放心,尤家在杭州也算望族,即便当下知州蔡鋆想要生事,也得细细琢磨一番,燕兄若有话本,小弟在此放出话来:润笔之资,只要燕兄说出口,向美绝无二话,杭州城内的售卖,亦可交予陈宅经籍铺,小弟只挣外路之财,将燕兄心血推往全宋。”
一番话说得面面俱到,燕青却是摇了摇头:“陈彦才那边向美兄勿管,他若有心印书,再写几本给他又有何妨……”
“燕兄!”
“嗯?”
“……”
话语被尤俊打断,这时看看他,他倒是说不出话来,燕青笑笑,继续说:“托向美兄付印的话本,其中蕴含风险……书稿已然写好,向美兄看看,是否会令人联想到当下政事,因书获罪,至于钱物声名,小弟倒不甚在意……”
后面的话,尤俊显然未有注意,他这时愣愣地望着燕青,兀自发问:“燕兄方才说……燕兄方才说‘再写几本给他又有何妨’?”
燕青腼腆一笑,抿了口茶,放下茶盏说:“小弟涉猎较杂,话本写得,童蒙写得,农书杂艺似乎也是略懂……”
尤俊看了看那坛黄酒,目光又自听话乖巧的咸鱼身上扫过,自从他来,咸鱼始终未叫一声,主人家吃饭,它便趴在炭盆旁等待,方才织娘喊了一声,它才摇着尾巴跑向餐盘……自院外进来,它甚至知道先抖一下身上积雪!
这条黄狗,也被燕青调教的成了精……燕青说涉猎较杂,实不欺人。
摇曳的烛光中,黄狗自房外回来,身上了无雪痕。
“雪停了……”尤俊感慨一声,转而向燕青作保,“燕兄,小弟在此保证,若非燕兄授意,浮生之名绝不会自向美口中吐出……至于方才燕兄说‘因书获罪’,呵,尤进士书籍铺立业上百年,倒有些门路手段,这种担心燕兄不必放在心上,向美可保无虞。况且,大宋从不以言获罪……”
“向美兄,乌台诗案殷鉴不远,不可不防。”
“那是党争。”尤俊信心十足,“小弟知道分寸,燕兄安心。”
“那……”燕青指了指书桌上一摞书稿,“拿回去看吧,看完再说……其实也不一定非得付印,我只是懒得动弹,有些事想做,却不愿长途跋涉,妄想借书成事。向美兄回去后与书铺的管事商议商议,能否付印给个话就成。倒也算不得大事。”
……
尤俊走后,燕青关上院门回房,织娘打水进来,看着燕青洗漱,无意中问道:“《水浒传》写的是明朝之事,哪有明朝,真真切切乃公子虚构,怎会因言获罪?”
一本《水浒》,被燕青大刀阔斧改得乱七八糟,朝代换了,人名变了,至招安戛然而止。织娘提前读过,她没觉得与当下有何关联。
“人心难测。”燕青边洗脸边说,“沈晦知道么?”
“呃……听说过。”
“沈晦的曾叔祖沈括,当年与苏东坡交好,乌台诗案事发后,他投井下石,密奏官家苏轼不敬……他……呵,有些成就备受推崇,人品倒不见得多好……世上最难把握的便是人心,有时愚蠢,有时却能出人意料。说不得哪个心虚的看完后觉得在影射自己,随后惹祸上身。”
“那公子为何还要让尤公子印书?”
洗脸的动作变得迟缓,卢俊义、宋江、花荣、李逵……扈三娘,一个个人影在脑海中飘过,燕青的声音被手巾遮挡,显得有点嗡,“去年的时候,答应一些人要为他们找个出身,有这个话本,大概事便能成……其实去一趟亳州或是海州最为稳妥,我只是懒啊懒的,就不想动了……于是随便写个话本,听天由命呗。”
织娘在那边掩口轻笑:“公子的话奴家不懂,但公子说自己懒,奴家深有同感。”
明明一身才学,也有武艺在身,却不求闻达朝堂、傲啸江湖,守着一条黄狗在杭州安闲度日,不是懒又是甚么。
织娘看着静静洗漱的燕青,心想:这样的日子,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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