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醒着的。”
子时过后，风云庆会阁内的花评会接近尾声，余下最后一个环节，是由遴选而出的十大行首依次返场表演。若说花魁大赛是杭州一年一度的词曲盛宴，此时的表演则是盛宴的最**。夜半阑珊，且花评赛前意外迭出的变故耗费了众人无数心力，此时的表演便显得有些不够热闹了。
赵约与雍和等人年龄既长，神情难掩疲惫，几人稍作商议，将十大行首的表演裁减为花魁、榜眼、探花三名，余人则无需再做表演。谢大亨在那边宣布决定，赵约偏头瞥了燕青一眼，随后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嘴里倒是与他说起了话。
“方才蔡鋆并未晕倒。”赵约声音冷淡，“红酥手，黄藤酒……凭这曲《撷芳词》，老夫保你一时，你若留在杭州，日后蔡鋆寻事，自求多福罢。”
花评前陈平令人拿下燕青，赵约上前为蔡鋆把了脉后，制止陈平，言道并无大碍，令陈平等人扶蔡鋆回府休养，至于如何处置燕青，待蔡鋆醒转后再定。对于赵约，陈平不敢违逆，随后带着州府官员恨恨而去。燕青看似暂时逃过一劫，向赵约施礼致谢，赵约不予理会，他便若无其事地观看接下来的表演，此时花评结束，赵约方才说出这番话。
燕青愣了愣，将目光自舞台移来，轻轻笑了：“啊？呵……谢过赵公，些许小事，不敢劳赵公费心。”
“些许小事……些许小事？”赵约喃喃两句后倏然转头，虽说仍是压着嗓子，声音颜色却已变得极为严厉，“你一句‘怀疑人生’，将蔡鋆的声名尽毁，如此亦是小事？蔡鋆背景深厚，方才羞愤难忍，一时乱了分寸，未能及时惩治于你，难道你认为凭‘浮生’的些许薄名，保得了平安？老夫观你文章，起了些许爱才之心，哪知你言行竟如此刻薄尖厉！文乃心声，你是如何作出那些文章词曲的！你的心思老夫清楚，莫不是你以为毁了蔡鋆声名，他便无颜滞留杭州，你躲过几日，便能万事无恙？那四时苑、乐婉亦能逃过一劫？呵，天大的笑话！”
“呃……”
凭白挨了一通呵斥，不过这老人倒并无恶意。微微的沉默后，燕青苦笑道：“赵公息怒……此时不比元丰熙宁，小可哪敢奢望蔡知州因声名而去职……话说回来，‘怀疑人生’也只是无心之言，没想许多的……”
时人常论，元丰熙宁年间，儒学重品行、讲礼仪，朝堂诸公声名若有丝微瑕疵，那便会迎来无数的参奏唾弃，面皮再厚的亦无颜恋栈权位，唯有告老请辞。而亦在此时，新旧两党为大宋埋下了灭国之患——党争。每每读史至此，对蔡京，燕青其实是有些佩服的，朝堂第一人的地位稳固后，蔡京撕了脸皮，丢掉虚名，将元祐党人打入尘埃，且永世不得翻身，唯有如此雷霆手段，方可制止党争，为宋朝纳入一丝存续的元气。
蔡京尚不顾声名，何况蔡鋆？
今日参加花评，燕青只是想见见蔡鋆，稍作观察，还真没打算一朝挽救张菁的四时苑于急难之间，至于将蔡鋆气得装晕，那真是意料之外。
呵，蔡鋆终归尚无他爹爹的城府与面皮……
燕青的话赵约必然不信，他绷紧脸盯着燕青，不发一言。在这样的场合，虽说赵约平素都以大儒学士的形象示人，可他终究是此间官职最高者，执掌的亦是皇城司这种间谍机构，此时唬起脸来，官威凌人，周遭的温度似也下降了许多。尤俊、刘一止等人坐得不远，隐约听到两人对话，身子不由主地向外侧微微偏移，只想离赵约稍远几分。而那燕青，仍是一脸坦然而又无辜的苦笑。
时间似乎为群牛拖曳，过得极慢而又冰冷。如在长夜里跋涉了无数个年月，尤俊直觉再也无法忍受之时，赵约冷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了舞台。那边，今晚荣登探花之位的双凤楼飞羽大家已然上台表演，丝竹声响了起来……
因为燕青的到来，这年杭州城的花评并不激烈，那些对词曲狂热之人，亦是往年最偏爱砸钱捧场之人，经常忘掉为自己支持的女娘捧场。花评过程中偶尔会响起：“呀！蓁蓁姑娘什么时候上场的！小生方才沉醉于‘蓦然回首……’一句，倒是忘记为蓁蓁姑娘送花了……”随后，他身边的人便会无奈道：“小弟原本是支持花月楼柔惠大家的，一时为‘何必独沾衣’有感，亦是耽搁了……”
说话间，闪闪烁烁的目光便会投向燕青，心中大抵会发出如此这般的感叹——浮生天纵之才，若能向他请益一番填词作曲，定是快事……但，暂且勿念罢，若换得一句“怀疑人生”的考评，那该如何出门啊……
正是因此，到得最后，十大行首的前三名竟无一人是今夜所出。昨日晚间出场的新郑楼琼芳、双凤楼飞羽分列榜眼、探花。而乐婉，毫无争议的荣登花魁之位。这晚花评，用来压轴的正是乐婉奏唱《青玉案·元夕》。
盛宴落幕，繁华消褪。
子时过半后，风云庆会阁前一辆辆车马行来往去，载上各自的主人回府休憩，有自诩风流的，约上三五好友，却是另寻他处谈诗论酒去了。
燕青走得极晚，出门时街上马车零落，人影寥寥。身边的尤俊招来马车，抬手示意燕青先上：“浮生兄，小弟送你回去。”
尤俊不错，今晚他与燕青同行，而燕青先讽蔡鋆，后恶赵约，不晓得会为他带来怎样的麻烦，他却一字未提，神色如常的与好友拜别，等着燕青最后走出了风云庆会阁。
湿润的空气在渐渐凝聚，伸出手来似乎能摸到雾气，燕青微微眯眼望向长街对面，道：“不麻烦向美兄了，小弟尚有他事。”
沿着燕青的目光，那是四时苑的马车，张菁默默地站在马车前，袅袅而立。尤俊笑道：“佳人有约，如此小弟便不耽误浮生兄了。”
“呵，向美兄，可曾后悔今晚与小弟同行？”
“燕兄说笑了……”说话间，尤俊拱手告别，洒然而去，似是全然未将这晚的变故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几条街巷外的转角处，一道人影凑到了一辆刚刚离去的黑色马车前，赵约掀开窗帘听他回报：“蔡知州回府后，张官人诸史子文籍铺的东家张鸣跟了过去，随后他派人将这几日在街上卖艺的方貌四人唤去了州府，如今方貌等人暗伏在燕青的住处附近。“
眉头微微皱了皱，赵约道：“你去盯着，莫让方貌几人害了他的性命……杭州城终归是讲王法的……”
“是！义父……”
“嗯？”
那人影迟疑道：“说起方貌，他本是朱总管府上护卫。新郑楼朱瑞被刺前几日，在棚北大街陈宅经籍铺前曾与一书生发生冲突，去年的卷宗有记载。当时那书生不起眼，小的们未有细察，如今看来，与燕青说不定有些关联。”
“哦？”花白的眉毛挑了挑，赵约自语道，“三国乃陈宅经籍铺出版，燕青与陈起必然交情匪浅。去年朱瑞去陈家索要《苕溪诗帖》，逼死陈起爹爹，随后便被梁山贼寇刺杀于新郑楼，朱家证言两者是在运河上结怨的，似与陈宅并无关联……燕浮生……武松？那武松明明是张菁的旧识……有意思……”
赵约久居南方，对梁山的情形不熟，可即便如此，人影稍提怀疑，他便感觉到了其中或有隐情。在他来说，若想了解梁山那边的情报，也就是快马一个来回而已，待到那时，燕青的出身在他面前自会一览无余。不过此时他并未纠结于此，稍作考量后下了决断：“去吧，你且看着，待他确有性命之忧再出面，周美成藏拙，贺梅子年高，好不容易出得一位填词妙手，倒不能让他轻易折在蔡鋆小儿手上……余事明日再说。”
在他来说，朱瑞之死大抵只是小事一桩，惜才之心轻易便压倒了寻根探底的念想。至于雷殛而殁的朱勔，两人从未往这边想过。人影轻答了一声“是！”随后消失在阴影中。
雾霭缓缓聚拢、升腾，为长街上的花灯笼上一层轻纱，遮掩几分璀璨，却又添上了几分朦胧。灯光下的建筑轮廓、熬夜的小贩、偶尔走过的行人，在薄雾的流觞中忽隐忽现，如此真实的场景，是后世砸多少钱也打造不出来的古韵至景。
“曾经投过一个古装剧项目，本来我是不负责传媒的，只是因为雯雯挺喜欢那个故事，我便上蹿下跳将这个故事攒成了电视剧，挺火的，倒是交好了几位金主。雯雯也说拍的还行，她整天在家无聊，做点能让她稍微高兴的事不容易……如今看来，假得很……”
同行的路段不长，男子双目无神地看着周遭街景，如魔怔了一般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女子低头默默跟着，默默听着，心知对方不愿提及今晚之事，无论是忧心他惹上大敌，还是恭维他的才华……只是他讲的话委实不懂，唯一能听懂的是对方话语中无尽的眷恋和心伤。跟在身后的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耳边的声音亦许久未有听到，张菁猛地停下，茫然看了看身后，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分别的路口，她已经走过了几步，身后燕青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好了，张姥姥，就此分别吧，不用你送，我想在街上走走。”
张菁赧然一笑，正欲再次劝说，燕青却挥挥手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回去吧，这几日蔡知州大抵不会再有心情找四时苑的麻烦，待他回过神来，这件事或许便会了了……”
“那……燕公子……四时苑也有些人手的……”
“人手？不用。我看蔡知州知书明理，回头找他谈谈便是。”
“啊？”
……
良久，燕青的身影愈行愈远，张菁这才回过神来，回头问向马车上陈富贵：“蔡知州知书明理？他会跟燕公子讲理？”
陈富贵憨厚一笑：“姥姥，不早了，回四时苑是正经事。”罕见的，竟没迎来过往已然习惯的训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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