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色渐浓,十多步外门前的花灯,化为一团模糊的光晕,朦胧中晃动。
侯铮痴傻般望着向他走来的男子,如见厉鬼,猛然一声尖嚎,扔掉手中木棒,狼奔豸突,撞到了河边杨柳,头昏脑涨之余,倒没跑错方向,眨眼间消失在茫茫雾色中。
就在方才,几秒钟之前,侯铮眼睁睁看到笑着的男子抬起铁枪,微微侧了侧身。而就在那一霎,一柄长剑自他身上透胸而出,随后他扔掉铁枪,探出左手,在背后抽出了长剑。
男子身后,方貌莫名其妙撞在铁枪那头,喉结尽碎,如百花娘那般,搂着脖子躺倒了地上,只是他的脖子上穿着一支铁枪。
那男子缓慢而坚定的抽出长剑,像是从别人身上抽出,脸上表情不见分毫改变。
随后他将长剑交至右手,抬步向自己走来。
“嗡”的一声,脑中炸裂开来,躯体中蕴含的所有勇气瞬间崩溃,只觉空白一片,唯有一个念头占据全身。
——逃!离开这个妖魔!
……
时间缓慢而执着的前推,清湖河中流水潺湲,水汽与空中的雾色交织,为河边的石板道增了几分润意。
花灯下有两块对称的门枕石,坐在上面能感到阵阵凉意。燕青轻轻解开血衣,看了看胸前伤口,发出无声的苦笑。
武术好神奇,这片刻工夫,血竟然止住了。
失血过多,嘴唇有点干,他轻轻舔了舔嘴唇,拢上胸襟,无意识地望着夜色发呆。
千年后,这条河是没有的,四时苑门前那条河同样消失了,这块地方会是什么所在?嘉里中心?离家有多远,离雯雯有多远?寅时了,雯雯的作息向来规律,这会儿该睡了吧?他已经不见了大半年,雯雯习惯了么?
雾色中,一道人影畏畏缩缩地迎过来,几步外停了下来,左脚在前,左膝微弓,全身大部分的力道放在左腿上,随时转身逃离的样子,而燕青似是未见,目光依然直直,越过他望向黑夜。人影沉默了片刻,随后微颤的声音响起:“没死……”
“还好。”
“没……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活着就好……“人影木然自语,蓦地望见对面血人拾起身侧双刀,起身走动,瞬间他脚底似装了弹簧,连连后蹦,边退双手边不住摇晃,”我……小底是赵使者派来的!并无恶意,并无恶意!”
“我要走了。”
“可你住在睦亲坊,在北面,在你后面!”
“哦。”燕青微微顿了顿脚步,待那人影离得稍远停下,认真解释说,“不打算回去,我要找蔡知州谈谈。”
……
清河坊,杭州府衙。
自风云阁回来,蔡鋆闷声钻入内宅,已有三四个时辰。子时那会儿有侍女进去服侍他更衣入睡,挨了好一通打骂红着眼出来,随后再也无人进去。窗棱上灯光映照的人影,偶尔响起的摔打碎裂声,警醒着在罩房等候的陈平、张鸣等人,蔡知州并未安睡。
“啊——欠——”
一个大大的哈欠后,陈平揉了揉通红的双目,不耐烦地问道:“凤齐兄,方貌怎地还未回来?”
张鸣亦不好受,厚重的眼袋简直要掉落下来,此时赔笑的样子,煞像一只癞蛤剌:“州府的应捕亦未归来,定是出了岔子,那燕青必是知道厉害,躲了起来,方貌他们找寻需费些时辰……陈大人,非是小民胡柴,方貌的身手大人也有所听闻,只要找到燕青……嘿嘿……”
更漏嘀嗒,时间嘀嗒,提醒着忍受煎熬的众人
——寅时到了。
寅时到了,蔡鋆丝毫睡意也无,浑身上下翻涌着欲死的羞愤。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这辈子只体会过一次。
十年前,京中李师师襄办诗会。那会儿他年方十五,乃师师大家的狂热拥趸,这并不丢人,在京城稍有头脸的哪个不以见一次师师大家为荣?诗会上他吟出一首七绝,委实不凡,亦引来了师师大家的赞叹,未成想被师师大家首肯,被五陵少年艳羡,飘然于云端的感觉刚刚体会,他便被人打落了尘埃。
那是他的大哥蔡攸,蔡攸悄声告知师师大家,这首诗其实乃一门客所作。当时师师大家正为他斟酒,她并未声张,斟酒的纤手沉稳如玉,脸上的表情蔡鋆并未看到,蔡鋆只顾低头,恨不得脚下有个缝隙钻入……
那杯酒不知怎生喝了下去,那场诗会的后来……记忆中一片浑噩。
此事终究未曾传扬,门客意外死去后,唯有他们三人知晓。即便如此,每每想起蔡鋆总是追悔欲死,当然,更像让蔡攸去死。
这天晚上,燕青在风云阁,在整个杭州面前,用一句“怀疑人生”,将他的脸面撕碎,踩在地上狠狠践踏……
蔡攸若听闻今晚的事情,会怎样嗤笑与他?
他无力报复蔡攸,可他至少能让燕青去死!
蔡鋆不愿见人,不敢见人,独自躲在房内懊悔、生气,等着燕青受死的消息传来。
时间长了,蔡鋆想得脑仁生疼,到得最后,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如同当年的感觉,浑浑噩噩,一片空白。
……
吱呀一声,开门声响起,蔡鋆低头不语,等着对方汇报,许久不听声响,他抬起头来,一个血人站在面前,似笑非笑,如当年的李师师!
怒火刹那间被熊熊点燃,不及细思血人能够站在面前的缘由,蔡鋆向着血人身后愕然愣神的下属吼道:“陈平!张鸣!拿下他!召人杀了他!”
血人微微迟疑,转过了身子:“你叫张鸣?张官人诸史子文籍铺的东家张鸣?”随后不待对方回话,唰的一声,刀如匹练划破夜空,一颗斗大的头颅骨碌碌在院落里转了几圈,片刻后,血浆自颈脖处猛地喷发,劈头盖脸浇了陈平一身,将他也染成了血人。
好巧不巧,张鸣掉落在地的头颅恰好对着蔡鋆,嘴巴微张,脸上陪着笑意,似是仍在打算回答燕青的问话……蔡鋆愣了片刻,喉结咕隆了几下,随后眼珠翻白,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燕青没有转头,静静地望着陈平手忙脚乱拿着衣袖抹擦脸上、身上的血液,许久之后,待他稍稍回神,挥刀在身后门槛上虚画了一条线,轻轻地、理所应当地说:“陈参军,我想和蔡知州谈谈。呃……若未经允许,有人越过这条线,蔡知州说不得会因此死掉。”
随后,他转身越过门槛,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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