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陈平来说,上元以来如被梦魇压身,时日过得漫长而又难捱。
缘由姑且不提,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燕青闯入州府,挟持了蔡鋆,却又不急着杀掉,在宁海军的围困中,如猫戏老鼠般一日日虐待,殴打,说教。
他总能找到理由,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谈,但事后深思,隐约会觉得有些道理。
世人同情元祐党人,蔡鋆亦为爹爹蔡京的阴毒手段羞惭,燕青嗤之以鼻,言道:“何平叔《论语集解》在下也曾精读,义利之辩一言以蔽之:和因义起,同由利生。这句话本身不对,但今日我们不论这些,单说朋党之争——新党旧党之争。“
”自欧阳永叔作《朋党论》,将治国之道持相左意见的断然分为两派:君子,小人。朝堂上已容不得半分杂音,所有治国之争,结果都会被归为君子小人之争。无人想做小人,无人敢做小人,继而带来的便是不死不休的党争。凡对方支持的我必反对,凡我方支持的对方同样反对,否则便是与对方同流合污,奸佞小人!”
“世人各不相同,出身、学识、经历化为处世之道、为政之策。同样寒门出身,或许年少时受过私盐贩子一饭之恩,主政后对他们或许便会下意识同情怜悯,处置亦会宽容,会从根底探究此等人贩卖私盐的缘由:家中遭了灾无法存活,便力主赈灾;田地为人侵占兼并,则秉公执法,为他们留下生路,循教化之道。放至朝堂,在那些对盐贩子从无了解的人看来,便是懦弱之举,该当不问缘由,大杀特杀便可。”
“如此则成相左之见,争论日长,双方定将对方归为小人。于是党争渐生,双方拼命拉拢持相同观点者,死命攻击对方的一言一行,小人嘛,做任何事情都是错的,哪怕朝会中忍不住放了个屁,亦是大不敬之举。”
“这便是你爹爹蔡京自打踏入官场便遇到的情形。”
“如此状态之下,政务全然混乱,新党当权只会将目光紧盯旧党,旧党得势亦同样不遗余力打压新党,合适的、不合适的政令全然不通,谈何为民请命,替天子牧守四方。”
“在燕青看来,凡自封为新党或旧党之人,不问缘由,不论君子小人,抓出来全部杀头,这世道反而会好上一些,剩下的人总会为百姓做点实事,而不会咬着政敌不放。嗯,王荆公王介甫与涑水先生司马君实亦不例外。党争必至亡国。”
“你爹爹深知其中要害,这才以雷霆手段将元祐党人打入地狱,永世不可翻身。谩说其中有苏东坡,写得一手好诗词,在杭州亦修了苏堤,政绩斐然,在燕青看来,哪怕其中有圣人在世,文曲星临凡,亦要斩草除根,杀个干净,否则必有后患,必至天倾地覆。”
“蔡鋆,在下讲的可有道理?”
……
半刻钟后,殴打之后的呜咽声隐隐传来。
……
有一天,不知为何提及了薛昂。此时的蔡鋆身心濒临崩溃边缘,可他身为大宋朝顶尖衙内之一,优越感犹存,尤其是薛昂,数十年阿谀逢迎蔡家,几乎总揽了蔡府大小公私事务,他官职再高,在蔡鋆看来与家中的下人奴役大抵相似,忍不住弱弱微嘲道:“我那世叔寡学鲜术,世人皆知,他又有何可取之处?”
燕青在那里微微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蔡鋆啊蔡鋆,薛昂才学不如你,门外的陈平亦是,可你想想,若你与他们出身相同,即便你有所谓的才学,会背几句圣人之言、儒家经典,作的出几首平平诗词,你敢说你的官职前途会在他们之上?笑话……”
蔡鋆的想法不知,但房外听得此言的陈平只觉浑身一震,眼圈霎时红润起来。
层层重压多日,喘不过气、朝不保夕的感觉,以陈平意志之坚韧,这段时日,人后亦变得多愁善感。若说前些日听得赵约赞扬感激涕零尚有几分造作之意,此时身边无人可见,陈平着实觉得燕青随口之言蕴含至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那些腐儒岂知其中道理。
里间燕青继续道:“前几日对你说过适者生存,如今看来你根本未有放在心上,若你细细思量有所感悟,当不会再说薛昂无能这种话语。好吧,先受罚,待会我再为你详细说说……”
“啊——”
……
时日就这般一日日捱过去,以日为年。燕青如仙人一般,无需睡觉,无需休息,他总能在蔡鋆饥饿时、瞌睡时、站不动时,将刀背落在蔡鋆身上,初时几日蔡鋆经受的苦楚,在陈平看来,无人可支撑下去。同样的手段,若用来审问犯人,穷凶极恶之辈亦会磕头求饶……
所幸蔡鋆挺了过来,所幸燕青待蔡鋆也慢慢变得良善。
对,是良善,一天一块僵硬的炊饼,几口水,几刻钟睡觉时间,在蔡鋆陈平看来,已是地府与仙界之分。燕青幽幽的话语仍在耳边回荡:“……人不吃饭可活二十日,不喝水可活七日,不睡觉则至多只能撑五日……”蔡鋆陈平两人不时想着,掰着指头数日子,愈想愈怕,愈想愈怕……还好燕青慈悲心起,两人长吁短叹后,蔡鋆拿起桌上吃食,呜咽着向燕青道谢,是真的在道谢,发自肺腑,那声音闻者落泪,感人至深,不知内情者听闻,只会觉得燕青救了蔡鋆性命,更或是救了他的全家……
燕窝鱼翅漱口长大的蔡鋆,怕之前怎也想不到他会为一块炊饼如此向人道谢。
陈平亦是高兴。
自那日他将燕青说的一些话传给日日前来打听的赵叻,第二天赵叻说赵使者对燕青所说“和因义起,同由利生”大为赞同,引为儒家圭旨。老实说,听得赵叻此言,陈平原本想辩驳说燕青原话是这句话本身不对,可这几日心思恍惚,转眼间忘记了。将错就错下来,这一日又略显轻松地对赵叻说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之类的话,赵叻转身便走,倒是把他准备对人倾诉蔡知州吃上饭了之类的感慨堵在了口中,陈平微愣片刻,自嘲一笑,随后整肃好心情,绷起官威走出了衙署。
于是又过得几日,院子里的交谈益发平和,蔡鋆仍会挨打,可显然已有敬服之意,叫苦叫疼声亦低缓了许多,更关键的是,他的待遇明显得到改善,燕青甚至允他在房内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陈平明媚的心情再也遮掩不住,与人交谈不自主和蔼了许多,有一日遇到聂锋,陈平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叹道:“事情已有转圜,你我说不定能守得拨开云雾之日。”
其时天色渐晚,聂锋站在府衙内一颗巨樟之下,残阳余光中,尚未发芽的枝条在聂锋脸上斑斑驳驳晃动,看得出聂锋笑容僵硬,陈平只当他不信,也不多做解释,笑笑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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