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祖籍杭州,到得如今,在杭州尚有些产业与家人,那边的消息知道的亦稍多一些。”
河岸边,偶尔掠过的习习江风中,随着钱诠娓娓道来,燕青的轮廓在众人心中慢慢勾勒了出来。事实上,当钱诠提及杭州,李师师的心中已是大致有了猜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了几下,不敢置信的情绪翻涌上来。余光悄悄环顾周遭,他们大抵亦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错,正是他,燕浮生。”钱诠言之凿凿,肯定了他们的猜付。
一个是清音雏凤,汴梁才得以听闻的绝世才子;一个是穷山巨寇,即便袁绹曾多次推崇他音律无双,翩翩风华,可众人怎也不会将两个形象重叠在一起。
钱诠不理他们的讶异,道:“燕浮生的名字,老夫知道的最早。去年秋天中元节,家中有位小辈到杭州小住,回来时带了一本《三国演义》,老夫本以为是话本小说,他看得入迷,当时未曾在意。诸位皆知,如老夫这般家世,注定富贵闲人,小辈们看些闲书倒也不怎么严管。”
“随后有段时日,老夫经常听他对兄弟姐妹讲三国,煞有其事的样子,什么温酒斩华雄,什么青梅煮酒论英雄,什么草船借箭……委实有趣,籍故将那书册拿来看,呃……那段时日废寝忘食,有几次我等闲聚亦顾不得参与,老袁你当初着实埋怨了我几次。”
“那本书没头没尾,看完后老夫抓耳挠腮,气愤至极,将那小辈揪至身前追问缘由,他说作者叫‘浮生’,印书的是家小书铺,财力不足,只印了上册,下册尚未发售!还有,浮生在封面尚有一曲词作,这本书他抢来的时候,杭州那边已经将封面撕了下来,说什么也不给他!”
“所幸我那小辈记的清晰,默写了下来。那曲词后来老夫说过,我等亦多次赏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啊……至于《三国演义》,一来老夫看得不全,二来终究只是话本,老夫倒未有提过。”
去年秋末,金明池一场诗会,盛大,热闹,在座的几人悄悄找了个角落躲清闲,有才子拿出得意之作到李师师面前显摆,全场心神不定的钱诠陡发惊人之举,吟出一首《临江仙》,将那才子的脸打得啪啪作响,红肿不堪。事后众人追问,他始终推说乃一隐士所作。此时想起,仍觉好笑,惊艳。
钱诠笑了笑,继续道:“那段时间,老夫一来催促杭州那边,下册一出急急送来,二则整日流连勾栏瓦舍,听说书人讲三国。你等莫轻视他们,以老夫身份,这边尚未等来新书,瓦子里的说书人竟然开始讲了!于是老夫又在中瓦子住了几日……”
有老者这时插言:“是哪个讲的?佳译兄怎不将他请至府中,抑或从他那处拿来新书?”
钱诠愕然失神,片刻后显得懊恼:“当时只顾听书,银钱大把赐下令他多讲,等待之时亦是心神不瞩,倒真不曾想到此节……”
那老者叹道:“后来我等亦有所知闻了。怨不得佳译兄想不到,那话本写得着实穷尽心巧之能,令人不作他想。”
“是啊。”钱诠喝了口茶,“随后《三国演义》知道的人就多了,那曲《临江仙》去年冬日在汴梁亦惊艳了无数饱学之士……可它终归不适宜让庸脂俗粉传唱,倒也显得曲高和寡。”
这时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浮生’之名早已唱满杭州半载,汴梁城这边才慢慢传扬开来,那时已近年关。但亦有例外,如朱勔之死这类消息,八百里加急之下,传得飞快。
对在座众人来说,虽说都是闲人,可真抛下世俗杂物,清清静静躲起来混日子的机会亦不常见。钱诠讲的啰啰嗦嗦,众人倒也都不催促,由着他一讲便是一年。
这个时候,钱诠神神秘秘道:“下面老夫所讲,如今汴梁知晓的人绝无几个,老夫亦是无意中自钱忱那边听到的。”
“节度使大人?”
“嗯。”钱诠点了点头,“那边收到消息,年后杭州生了大事,与当朝公相蔡京有关。虽说已过去三月有余,怕蔡相如今也不明情由!”
一番话引得众人凝耳细听,钱诠略显得意道:“上元节期间,杭州那边同时举办花评,知州蔡鋆看上了花魁乐婉,这乐婉是四时苑的,呵,师师,是你那好友张菁带出的女娘。那乐婉并不愿意,随后找了人出头。”
他看了一眼李师师,对方秀眉微蹙,当是有所忧心,也不故弄玄虚,直接讲了下去。
“正月十七花评最后一晚,燕浮生出现在花评会场,直言乐婉夺魁那曲《撷芳词》乃他所作,当晚挥笔而就,又写出一曲《青玉案·元夕》,蔡鋆作梗,他又以一曲《水调歌头》,随后又不知说了些什么,将蔡鋆气得当场昏倒,被下属抬回了州府。这几曲词老夫记的清晰,今日正欲说与诸位,这其实是老夫喊诸位相聚的本由,委实……委实令人无话可说……”
事情的经过钱诠知道的并不清晰,即便如此,从他寥寥几句话中,亦能看出其中的暗流激荡,刀光剑影。燕浮生白身一个,与蔡鋆相比,那一点点声名简直微不可提,他竟能做出这般事来,众人虽说想象不到,但其中险恶都能感受于心。
钱诠道:“老夫听闻,当晚蔡鋆派了凶人截杀燕浮生,却被燕浮生全数反杀,随后他提着兵刃直闯州府,挟持了蔡鋆,一直到二月初。这期间皇城司查出,所谓的燕浮生正是梁山燕青!”
“这——”袁绹惊呼一声,下颌白须不住抖动,脸上担忧毫不掩饰道:“这可如何是好!”
钱诠摆了摆手:“你莫担心,随后的事匪夷所思,你想破脑袋亦猜不出来。”
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紧接着说:“二月初燕浮生自州府出来,被凶徒刺杀,蔡鋆以身为盾,替他挡下了必杀一刀。无人知晓州府中发生了什么,可自那日起,蔡鋆对他毕恭毕敬,他们甚至说,以师礼相待!”
“怎么可能!”
“老袁,你莫不信,报信钱忱钱相公的乃周邦式,你也识得,虽说其中变故令人不可捉摸,但周邦式所言向来可信。”钱诠顿了顿,“哦,对了,正是在燕浮生挟持蔡鋆期间,梁山众寇被侯中书招安,燕浮生亦有了官身,他离开后,皇城司亦没了缘由去拿他下狱。”
……
总的来说,钱诠这日所讲诸事,云里雾里,简直令人无法信服。可无论是周邦式,还是钱诠,皆非信口开河之辈,所讲之事大抵无差,抑扬转折必有因由,可到底是为甚么,众人皆猜不透了。
钱诠其实也很迷惘,不过他已细思多日,这时稍稍已有放下,待众人琢磨了片刻后,望着众人苦思不得解的神情,有种将烦恼分与他人的快意,很是饮了几口茶后,哈哈笑道:“今日本是要与诸位共享几曲好词,老袁提及燕青,倒是巧了,这才絮絮叨叨说了这些。烦人之事暂且不论,燕青年后新作这几曲词诸位可愿一听?老夫当可断言,这几曲词不输东坡佳作,当世无人能及!”
“佳译兄过誉了吧?”
“呵,你且听完再说。”
“不输那曲《临江仙》?”
“美玉奇珍,各逞风流……这燕青,凭这几曲词,堪称直追李杜,不输柳苏,周美成贺方回得知,怕只会汗然甘拜下风。可笑当今陛下不知其才,分封了一个武职给他,实乃令人生笑。”
……
“佳译兄,勿卖关子,速速道来听听……”
……
直至傍晚,几人仍是兴意正浓。他们出游,文房乐器自是随身携带,燕青的几曲词,被李师师和袁绹分别唱过后,仍不尽兴,钱诠提议道:“老袁,你当初做的那支长笛可曾带来?”
“带了。”
“燕青当初在梁山吹奏那曲……那曲……叫什么来着?”
袁绹苦笑道:“他说,唤名《葬花吟》。佳译兄,你莫再问了,这曲调老夫当初听了只顾伤神,曲谱真的回忆不来了……况且,他令老夫做的长笛,制式与我等所用大相径庭,老夫精研这几年,虽说已能吹奏,可自从当日听他一曲后,每每吹响长笛,都恨不得扔掉烧了……”
自打袁绹从梁山回来,很快拿出一支长笛让众人研究。众人皆是此道大家,入眼便看出这支长笛与平素所见不同,袁绹说这叫“萧”,此时长笛亦名“萧管”,只差了一字,但制式却非平素的前五后一六孔,多了两孔……
袁绹仍是故调重弹:“当初燕青告诉老夫,这“洞箫”比之“萧管”简单易学,少了许多半孔手法,转音更方便,音调亦更高,可……老夫当时不敢细问……”说到此处,他精神陡然一震,喃声道,“当初以为他在梁山,不敢去寻,如今他已是朝廷命官,老夫这边回去安置一番,赴杭州寻他去,对,找他!”
钱诠想了想,向着袁绹重重点头:“对,找他去!”片刻后貌似关切地望向李师师:“师师,你自囚汴梁多年,如今说得上话的亦只有我等几位老骨头。你的至交之中,易安居士移居青州多年,张菁亦始终居于杭州。若你有意,老夫安排你与老袁一同走杭州一遭,见见好友散散心?”
李师师骤然意动……
……
这日晚间,钱诠用罢晚饭,闲庭信步间走到了他所居大院的正房院里,对着钱忱说:“事已成。有音律与好词相诱,师师姑娘已下定决心远赴杭州了。”
钱忱笑着见礼,说话倒是带着愤慨:“辛苦七叔了!您老说,我钱家想安安稳稳在东京做个富家翁也忒难了罢。官家他大肆挥霍,如今穷疯了般罗雀掘鼠,四处打秋风。都说吃不到嘴的肉最香,如今师师远行,再使些手段令她滞留一段时日,那位必定抓狂,想必顾不上我们,会换来一段安稳日子。”
数日后,一艘精致却也不显张扬的画舫顺着汴水悠然南下,未行多远,途径南京之时,无意中又遇上一艘乌篷小船,那小船上乘客三人,其中一人相貌堂堂,高大壮硕,唤名玉麒麟卢俊义;一人明艳秀丽,眉目中却始终藏着哀怜,她叫扈三娘;最后一人豹头环眼,黑如漆炭,正是黑旋风李逵。
也正是莽撞无礼的李逵对这边画舫喊道:“兀那老头,可还识得俺铁牛?你要去哪?船上肥鸡扔俺一只!”
随后两艘船并为一艘,那乌篷船被客人毫不留恋地抛下了。画舫上袁绹哭笑不得对李逵说:“铁牛兄弟,你如今已有官身,行事当有些讲究……”
李逵不以为然吼道:“莫对俺啰嗦,整日囚在军营,急的俺只想打人。小乙哥那里有好酒好肉,你若想找他混吃,一路上先将俺打发好再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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