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后,院子里声音此起彼落。
燕青说方才那《彩云追月》,他只是偶有所得,随意吹奏的,信马由缰而行,怎能找到来路?再让他丝毫无差地来一遍,极难。而且到得现在,他已然尽兴,再也找不到方才情绪,更无可能了。
袁绹急得跳脚,所幸在座诸位大多都是此中妙手,你提示一点,我哼唱一段,焦虑且急切地努力补全乐谱。期间也问燕青“这段对吗”之类的话,燕青只会耸肩摊手以应。
贼无辜,贼可恨!
李师师出奇安静,她未有参与到书案那边讨论,垂首啜茶,偶尔眼波流转,看的倒是那边桌子上织娘小意伺候用饭的燕青。对待织娘,燕青显得敷衍,心思大半放在轮椅旁黄狗身上,偶尔抬头说句话,或是织娘催促,才从盘盏中觅一口菜肴咽下,可若说他是拿织娘当雇佣看待,那也不对,李师师听说她是雇聘的厨娘,没听说过厨娘能坐下吃饭的。
更像是家人?
一切都像是在雾里看花,猜不透。
失神间张菁对她说了句什么,没有听清,她歉然一笑,偏头问:“姐姐,你方才说了什么?”
“在想那曲《彩云追月》?”张菁不疑有他,“我问你记下了多少。”
“这么多人都在,总能抠出来的。”
李师师未有正面做答,反而突然问道:“他为什么骗人?”
“嗯?”
“燕浮生啊。他方才的话难道姐姐你信?信马由缰能演绎出如此含商咀徵、鸾吟凤唱之乐章?”
李师师望着张菁道:“这曲《彩云追月》……不比姐姐你,师师这些年醉心于曲乐一道,不止小唱,琴谱曲谱亦看了无数。”
说话间,她自嘲一笑,“东京虽若囚笼,倒亦有椿好处,典故曲谱汗牛充栋。师师不愿多想其他,埋首于残章故纸间,涨了不少见识。高山、流水、广陵散,凡千古传唱之曲调,皆是多年精心琢磨方成,甚或是数个朝代迭经达者雕琢……这曲《彩云追月》,以师师所见,无需再改足可流传千古……姐姐你信他是随意来的?现下也记不清了?他果真连燕乐半字谱亦不懂么?若说他不愿被人学去,敝帚自珍,那也不对,明知我等本事,想得到我们定能抠出曲谱,即便有些微瑕疵,也能改好。你说,他为何这般行事?”
张菁愕然发愣,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引来对方好一通长篇大论。想想自从李师师来到这里,很快耽溺于《红楼梦》中,躲在房内不出,似乎这次相见,她从未说过这么长的话。
上次她说燕青心狠手辣,言语愤懑不满,而这次,只说“骗人”,而不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之类,用词轻巧,甚至还在问“为什么”?
张菁叹了口气,偏头望了望那边燕青,凡与他有所来往的,无不不由自主为他吸引,即便李师师亦不例外么?
“我也不知道……”好半晌后,张菁才含糊着应了这么一句。
……
月儿轻盈地在云间穿行,昭示着时间推移。袁绹看着曲谱在那边用长笛演奏了一次《彩云追月》后,燕青抚掌击节,赞了声好,随即对众人说:“天色已晚,要不,散了吧?”
他的语调并不生硬,像劝说多过命令。众人出奇乖巧,哪怕兴致犹存,也会过来施礼辞别。
袁绹来得最晚,他迟疑着不愿走,迟疑着问:“燕公子,你开始说……”
“哦,你说那所谓的《葬花吟》么?”
对方重重点头。燕青手持洞箫,摩挲了两下,抬头时歉然一笑,温声道:“袁老,如我方才所言,都是随口瞎吹的,忘了……”
说得轻柔,对袁绹来说,却如一柄重锤狠狠击在胸口,多年心愿,朝斯夕斯,念兹在兹,如今千里迢迢而来,得到的竟是如此答复!
袁绹佝偻的身子微微颤抖,努力睁大昏花的老眼,将希翼的目光盯着燕青不放:“燕公子,你……你骗小老儿的,可对?”
燕青歉然摇头,紧接着他便看到袁绹似懵了一般,木立片刻,随后陡然仰头栽倒。
“吓——”
惊呼声中,一旁卢俊义眼疾手快,展臂将他接住,皱眉回望燕青一眼后,将袁绹放在一张长椅上,伸手掐住了他的人中。
到得此时,尚未离去的张菁、李师师这才反应过来,急冲冲跑来。李师师尤为惶急,惊呼着“袁师”,跪附在长椅旁,卢俊义看她一眼,淡然道:“莫急,无妨。”
倒也真没什么大事,袁绹只是一时情绪激荡,片刻后,悠悠醒转,卢俊义松开他后,他便强打精神让李师师将他扶起。这一霎那,袁绹似又苍老十年,他缓缓转动脑袋,将目光凝视在燕青那边,声音极其虚弱:“燕公子……”
燕青叹了口气:“曲乐一道,悲伤者最易动人,只因人世本难。可换个思路,正因人生艰难,为何不竭力攫取享受美好时光?当时你身陷梁山,朝不保夕,那曲调可能恰好契合心境,这才觉得惊艳。加之得不到的最好……袁老,你放宽心思想想,或许那所谓的《葬花吟》泯然众矣,可能还不如今晚这曲《彩云追月》……”
“不会,不会……”袁绹嘟念着旁人听不清的词句,片刻后,两行浊泪自眼角流出。
一时间,无数双复杂的目光投在燕青身上,尤以李师师最为直白,那是怨恨。燕青再次叹息,转动轮椅稍稍远离了他们。
……
夜已阑珊,宴席阑珊。
袁绹被人搀扶着回房休息,客人们相继离去,侍女在那厢收尾,看来尚需要点时间,织娘去了小厨房烧水,燕青揉了揉额角,对刚刚回来的扈三娘说:“三娘,推我出去走走。”
随后轮椅吱呀,行至院门处,眼亮的小侍女慌忙跑来帮着卸掉门槛,等待时,扈三娘问道:“《葬花吟》……就是那曲你常吹的调子?为什么不告诉他?”
燕青回道:“哀哀戚戚难听的紧。我现在心情挺好,打算日后只往前看,再不愿自伤自怜像个林黛玉了。”
“林黛玉是谁?”
扈三娘问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眼瞅门槛放好了,她便推起轮椅前行:“你……忘记江雯了么?”
在梁山,燕青重伤发烧,迷糊时扈三娘无数次听他呢喃这个名字,事后却始终在他这里得不到解释。一如以往,燕青再次缄口不言了。扈三娘已然习惯,推着他出了院门,愕然发现门那边站着一位女娘:“咦?师师姐,你怎么没回房休息?”
李师师没有理她,注视着燕青,一字一顿道:“袁师年岁已长,经不起心伤。燕公子,你……好狠的心!”说完转身便走,很快便消失在旁边那所院落。
燕青也是吃惊,回头在扈三娘脸上端详良久,无奈道:“三娘,你变坏了啊……”
他这晚费尽心思,自邬轻曼唱曲发轫,勉强给了袁绹一个他是情绪化抽风选手的解释,虽不合常理,但亦自圆其说,《葬花吟》一事,旁人再不相信亦无可奈何。而就在现在,扈三娘让他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谎言!
当着李师师的面!
方才李师师搀扶袁绹回去,这家伙上前帮忙,燕青也没有多想,此时看来……她方才见到李师师,那一声拖了好长的“咦——”,好假!
燕青看着扈三娘不以为然的表情,大为不满:“你与她才认识几天?从汴梁到这里?这么快就当叛徒了?”
扈三娘撇了撇嘴,眼珠上翻不去看他:“不就是一首破曲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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