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朝天门时华灯已上,白日间不知藏在哪个角落躲暑的人们都出了洞穴,从四面八方汇集此处,将朝天门下这片繁华的所在挤得水泄不通。花样繁多的灯笼高高悬挂,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在道路两旁,小摊小贩吟叫百端,招徕顾客;衣着普通却干净大方的女子带了孩童坐在那边吃冷饮,冷饮只要了一盏,她便笑着看着,鼻尖渗出汗珠,眉眼间尽是满足;长裙摇曳的少女在小摊上忽然淘到一个精致的云托日花头簪,材质大抵不会珍贵,但那造型着实精致,她便笑盈盈插在发髻上,问身旁女伴“怎样,漂亮么……”也有许多衣着潇洒的青年男子,目光只是在摊贩上随意看看,并不停留,他们大多有着既定的去处,那是道路最里侧彩楼相对、绣旆相招的青楼茶肆。
新郑楼的欢门在这一带最高、最艳。
严格来说,这是燕青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迈入青楼。女侍诏迎上来时,他正兴致满满地张望打量,以过客的心态、品鉴的目光、考古的精神……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青楼文化在宋史中璀璨夺目。
步入欢门是新郑楼的大堂,古色古香的案几罗布一隅,周遭墙壁上不疏不密地悬挂着书画字帖,离得远了,落款看不清晰,但风格神韵一看便是名家手笔。正对门处是道影墙,影墙前有低矮的木制栏杆,数十位女娘在那影墙之前,栏杆之后,或倚或坐,她们有闲聊嬉戏的,有舞琴弄墨的,见得燕青进来纷纷送上秋波,更有甚者娇滴滴的喊道:“公子,可要吃酒?”言罢掩口轻笑,上身立得更直,轻薄的衣衫便遮不住胸前的挺拔了。
燕青看得啧啧称奇,被人掐了一把也不觉疼痛,讶声问身边张菁:“张姥姥,你那四时苑当初是怎么压新郑楼一头的?”张菁莞尔一笑道:“路子不同,不能比较的。”
若说四时苑关张之前是幽谷深兰,那眼前的新郑楼则是司马君实在洛阳兴建的独乐园。虽名“独乐”,但你若有钱进来,适逢春花灿烂,那扑面而来的姹紫嫣红定会迷醉你的双眼……
大堂后方的丝竹悠扬已清晰可闻,女侍诏盈盈一礼后,酥软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公子是第一次来么?可有相熟的……呃……”她看见了燕青身后的两位同伴,揉了揉眼睛,“张姥姥啊……您这是……”
张菁伸手点了点燕青,另一只手拉上了扈三娘,抿嘴笑道:“小菱儿,你莫管我和……呵,招待好这位公子便可,我是来找薛姥姥的。”
“晓得了。”名唤菱儿的侍女显得迷糊,“那也不用穿成这样吧……”
女扮男装大多只出现在传奇话本中,张菁她们以往也未有做过,到得此时,只是散下发髻,像男子一般用丝带系在头上,身上的长衫也是燕青的,用了整日功夫修修改改,这才显得合身,只要细看,唇红齿白,娇艳美丽,哪有分毫男子模样。
燕青埋怨道:“说过不让你们跟来的……”张菁白了他一眼,回道:“妾身也说过不会坏你燕公子的青楼美事,你自管去风流快活,我和三娘去楼上找薛姥姥闲聊。”说完拉着扈三娘便向大堂西侧的楼梯走去,几步之后,扈三娘突然回头作出一幅恶狠狠的表情,燕青哼了一声,负手望向了别处。
菱儿看着眼前一幕,愈发迷糊,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燕青见张菁两人上楼,这才笑着问道:“菱儿姑娘,平素他们来青楼都会干些什么?”
其实看也能看得出来,无非就是走上前去,从那些神仙也似的女娘中挑出一位或者数位,然后找间雅舍,大家吃酒聊天,唱曲弹琴,若酒足兴尽,这新郑楼也能留宿,然后再做些羞羞的事情亦属平常。
若与陈起或尤俊同来,燕青自不会问这等问题,真真假假也就糊弄过去了。眼下只有自己,不耻下问也不会有人笑话,事情还是搞清楚最好。
他这样一问,本就迷糊的菱儿霎时变成了傻子,脑子里一片空白,该如何作答丝毫摸不清头绪。
菱儿在大堂招徕客人已有年余,平素听人问的大多是“某某女娘在么”、“有雅舍吗”、“今晚那位大家当众表演、表演什么曲目”之类的问题,天可怜见,她从未遇见过,也没听说过有人来了新郑楼会问“他们来青楼会干什么!”
“谁?”听到燕青问话,菱儿陡然的反应便是反问燕青问谁来青楼干什么,随后脸颊一红,垂头晕晕乎乎说了些自个儿事后也想不起的话。
“一般都是,呃……一般都是,若有相熟的女娘,会叫上一起饮酒用饭,聊聊天,看看表演之类的。没有心仪的,也可以先看舞台上的表演,挑选一番。呃……至于琼芳小姐、雪梅小姐,还有瑶琪小姐,若想看她们表演,晚点会有才华展露之时,若有信心的,可以到时与众位才子比试,三位姐姐会择优拣选,私下里单独见面的……哦,她们偶尔也会当众表演的。”
“哦。”燕青点了点头,这套路倒也无甚出奇之处,想了想,他便对菱儿说,“你为我选一间便于观看表演的雅舍,我想看看再说。”
“呃……好。”
在菱儿的引领下,燕青穿过影墙,进了后院,影墙后是一个两尺来高的舞台,若有表演,便是在此处举行,在舞台前方散布着几十张桌子,此时表演尚未开始,露天下又称不上凉爽,坐人不到半数。在桌子后方又有两栋木楼,丝竹谈笑声中,菱儿将他领到二楼一处宽敞的雅舍里,隔着窗户,舞台正在眼前,室内动使齐备,餐桌、棋案、琴台、书案一应俱全,陈设亦极为雅致,平素大抵是数十人聚会才能进这样的房间。菱儿倒也机灵,晓得与张菁同来的轻慢不得。
燕青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有茶博士进来,燕青又点了几样小吃果蔬冷饮之类的,新郑楼特产的美酒也要了一壶。茶博士走后,燕青这才想起账可以最后结,是不是应该给人家点小费呢?抬头一看,菱儿仍傻愣愣地伫在门口,盯着他看,他便问道:“怎么了?”
“呃……没事!”菱儿猛一激灵,傻笑一声,扭身开门欲走。
“别急。”燕青喊住了她,“你认识张菁吧?知道她在哪吧?去找她,给我拿点碎银子过来。”
菱儿像叩头虫被捏在手里,只会点头,不发一言。
片刻后,张菁和扈三娘所在之处,薛姥姥的房间里,陡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
“你说什么菱儿?咯咯,你说他问你旁人来青楼都会干什么?咯咯咯咯……”
薛姥姥笑得前俯后仰,根本无法抑制。张菁等人也是莞尔,如此过得片刻,见薛姥姥仍笑个不停,张菁笑骂道:“姥姥你经营青楼数十年,什么样的人未有见过,有这么好笑么?”
“你懂甚么,嗬……嗬嗬……他问的不是新郑楼,是青楼!老身是见过许多雏儿,他们初至青楼都故作英雄,其实大多色厉内荏,轻轻一撩便羞地不能行,像燕公子这般,坦然发问该干什么的,还真是头次遇见。咯咯……你说他到底是脸皮够厚,还是心思果真纯净?咯咯咯咯……像他这等无双才子,风月班头,艳词哀曲信手拈来,若说他真是纯净无暇,不懂男女之事,老身第一个不信!哈哈哈哈,那便唯有面皮够厚……哈哈……他真是个可人儿……”
张菁也觉奇怪,看看菱儿,她不像不会也不敢乱言,便问扈三娘:“你之前可曾见过他去青楼?”
扈三娘捺下笑意,认真想了想,道:“从未见过,他与现下一般,大多闷在住处不出门,也听说过旁人喊他玩耍,他并不理会……卢员外倒说过他在大名府常去青楼……”
“这便奇了怪了,小菱儿,他定是逗你玩呢,你也是笨……”
话没说完,被薛姥姥打断了:“我说菁儿,老身带人识人的眼光,旁人不知,你难道不知?你不是老身带出来的?”
说话间,薛姥姥扔给菱儿一个钱袋,沉甸甸的叮当作响,单看外观棱角,内里装的也不会是铜钱,只能是碎银子,菱儿接到后双手捧着,显得很重,怕不下数十两,薛姥姥挥手赶她走:“拿去给燕公子,他愿怎么赏就怎么赏。燕公子初来新郑楼,且应当是第一次逛青楼,老身觉得脸上有光,给他!”
言语霸蛮护短,张菁早已习惯了她的性子,也不推让,抿着嘴笑看菱儿出门,随后低头啜了口茶,未及抬头,又听见薛姥姥玩味的声音:“菁儿,燕公子出门逛青楼你紧张什么?女扮男装跟着?还不给人家拿钱?”张菁抬头正想辩白,那老虔婆却又笑着拉起了扈三娘的手:“好俊俏的人儿,你叫扈三娘?与燕公子是何关系?你的头发真好,乌亮乌亮的……对了,老身这里藏着一支翡翠步摇,戴在你头上定然绝美……不是给你的,就当老身给燕公子的谢礼,菁儿知道为什么……”
眼看着老虔婆拉着扈三娘往镜子那里走去,张菁恨得牙疼,心道最好三娘一刀斩了她的胖手……
这终归不可能,张菁深知,薛姥姥身上有一种魔力,绝非温婉,却能得人信任。在镜子那边,她竟然伸手拢起了扈三娘的秀发:“真好闻,你用什么洗的头发?来,老身为你梳笼一番,扮甚么男子,定是张菁的鬼主意,女人啊,还是像个女人惹人怜爱……”
可怜的薛姥姥,没人告诉她扈三娘出身梁山,真真切切女大王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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