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你们去死。”
当燕青平平淡淡说出这句话时,百余原宁海军士卒首先的反应是长舒一口气。
“入娘的不管要说甚么,着紧说出来便是,三伏天正午让站在日头下,汗不敢出,若得喘口气,死也认了!”
他们对燕青的情绪尤其复杂。·
武人对文人的天然敬慕艳羡——更别提燕青乃是文人魁首,一袭青衫,如临风之玉树,不知站在他身边的人怎样想法,反正自家是无脸与之并行的——怎么看怎么也是人样子。
人样子,狄青相公之子狄咏。私下里这群丘八会说若哲宗皇帝见到燕青,人样子大抵便不会再说是狄咏了。
这等人才,明明该是露个脸儿便能拉回一车果子的存在,美玉琉璃,却偏把自个儿当瓦砾使,胆大泼天,浑不惜命!
每年在钱塘江大潮里玩命的他们,见到燕青亦是缩了缩脖颈,心尖儿打颤。
这段时日投奔四时苑,大家伙儿罕见燕青发怒,偶尔得到号令,声调并不严厉,听令之人却不知哪来的胆气,薛相公家人敢打,蒙头跳房作死也毫不迟疑。
跳楼后燕公子又突发奇想,合抱粗细巨木,拉得老高,砍断绳子后入他娘掀天揭地砸过来,六个人持棍前抵,硬生生挡住!稍有差池便是筋断骨折,即便挡住,那也是两股战战,憋不下尿意。
自家还不是照做了!
无声地在日头下暴晒半晌,许多人其实未有反应过来燕青说的是什么,只等他跌下嘴唇,急促地喘了口气,当即低头应道:“敢不效死!”随后他们抬头便看到了燕青似笑非笑的表情。
——呃,方才公子说是让去死?不是蒙眼跳房有伴当伸手接,也不是巨木砸落下来,手中有棍可顶、有伴当一同拼命,只是单纯的让去死?
额头鬓角的汗粒终于汇聚成河,流淌而下,背后早已湿个通透了。
……
燕青抬手抹了抹额头汗珠,目光自一个个荆衩插在发髻、身着右衽单衫的汉子头顶掠过,他们大都闷头不语,心中不知想着什么。燕青缓声道:“你们本就是厮杀汉,虽是未历战阵,但惯常与浪潮搏命,胆气够,也称得上精壮。此时天下不靖,盗匪丛生,而我在临平建了工坊,日后往来运送纸张、书本,需要护卫,这是我收拢你们的缘由。”
“在我看来,芸芸众生各有活命之由。大头巾有大头巾的作用,厮杀汉有厮杀汉的用处,读书人听来尊崇,可也有楷书手在街头为人写信抄书,日得不过三百文;而你们在两浙来说,是厮杀汉中佼佼者,我雇聘你们的佣钱自是要比楷书手高,这是常理,无所谓谁亏欠谁,谁施恩于谁。”
这番话,也就是燕青说!
有宋以来,崇文抑武,如此几代人之后,先后尊卑根植人心,武官将佐稍稍有点别样心思的,那也得层级够高,家世显赫,而眼前众人眼界不宽,某些方面来说心思淳朴,从未敢生如此念头,再落拓的书生当面也是陪着笑脸。此时听燕青如此讲,触动倒也不大,甚至有人不以为然。
千年之后,月薪三万的民工望着衣着光鲜出入写字楼的苦逼白领,大抵与此心情仿佛。
而燕青并不管他们会想什么,有些话迟早要说,而且不是单凭嘴说可见效果,但既然谈了,提两句留个印象也是应当。他又抹了把汗,继续道:“既然雇聘你等,总不会像大头巾那般,令你们抄书写字,吟诗作画,这些你们该能想到,是为了厮杀。既然如此,免不了会有伤残送命……但我们之前未有明言,契约也未有写清。”
“如今看来,我的仇人比之常人要多上一些,也厉害一些……你们可能遭遇的凶险随之更难,甚至会超乎想象……譬如说州府前你等见过的方肥,举手投足间骨断命消,我听说他又要过来寻仇,我还好点,但对你们来说倒是保命比死更难,呵……怕不怕?”
在燕青说笑般的轻言细语中,人群微微鼓噪,转头晃肩的动作出现,但也未有人出声,燕青咧了咧嘴:“不止是他,他既然来了,带的人也不会少,十来个吧,像那天一样你们躲在墙后拿弩箭射杀、吓跑人家的美事想也别想,都是高手,百十张弓弩正常情况下用处不大。哦,至于多高,你们体会不深,州府前凡与方肥触碰的,都已死掉……但这几日你们曾编队与卢员外打过,呵,大抵便是卢员外这等水准,我也打不过的……”
“十余个一流高手!”人群终于忍不住了,倒吸一口凉气后,交头接耳间窃窃私语响了起来,有人转头之际用余光窥视燕青,却发现对方笑得诡谲,不由一愣。卢俊义皱了皱眉,喊道:“噤声!”随后气氛为之一凝,唯有毫不停歇的蝉鸣声衬得院落愈发宁静。
“看。”燕青摊了摊手道,“有这样的敌人,想活命大抵极难,死掉方是常理。所以我方才讲要你们去死……但在死之前,我将话说明白,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不愿意去死,今日,仅限今日,晡时之前,别用饭了,去张姥姥那里,结清工钱,将契约拿走,离开四时苑,你我两不相欠……若还想领这边的薪饷,也去张姥姥那里再签个契约,多两个条款,其一日后外出押送货物,或是参与厮杀,另有奖赐;其二若你伤了死了,皆有抚恤,伤者根据具体情况不等,但会确保我燕青活一天,你也能活一天,至于死者,一千两银子补偿,父母妻儿或许我也会养下去……”
“小乙!”无人怀疑燕青信口开河,于是在人群鼓噪之前,他话音刚落,卢俊义已大声喝了出来,“哪有如此靡费钱财的道理!”
卢俊义世代豪富,家中奴仆雇佣成百上千,对他来说,卖身卢家为奴的打死亦无大事,甚至不会赔偿分文。而雇聘的若生意外,大多亦不会赔偿,即便发了善心,折合银两寥寥而已。
世俗如此,绝无意外!
在卢俊义看来,眼前的原宁海军士卒,往天里说,三五七两足以买他们的命!
而对于宁海军的人来说,主家既然雇聘,从未听闻有危险时放任逃离的。不止如此,他们虽为厢军,西军的境遇也多有听闻,西疆战事数百年未停,精锐战兵战没一人的补偿,朝廷下发后家人拿到手的,会有三五贯文么?
卢俊义吼声极高,却也未有压住对面的交头接耳,众人皆被燕青说出的数字吓傻,转头交谈中皆是在问:“公子方才说……方才说的是一千……两?!”
人群鼓噪,燕青转头对卢俊义笑笑:“员外,无妨。”
若非方腊作乱在即,仅临平一个书坊,看家护院的汉子燕青用不了多少,眼前百十人已然足够。极端情况出现,也只是数十万两银子。况且,按平均薪酬抚恤,十年都不到……他其实是觉得不够,但又不便多说,这才加上了对方的父母妻儿。
片刻后,众人终于确定燕青未有妄言,旁人不敢吱声,蒋裤裆忍不住大声道:“公子!小人愿为公子效死!”
许是被一千两冲昏了头,但蒋裤裆模模糊糊察觉,听燕公子所言,据他以往行事,方肥带来多少高手公子亦不会退让。他在州府挟持蔡知州,在城墙下以一当百,皆是死中求活,却都安然而过,跟着他不仅薪饷极高,哪怕丢了性命——还不一定,家中也是无忧,何不趁早抢得先机!
“入他娘喝水亦能呛死人,这几日与卢员外操练,我等组队……”
蒋裤裆甫一出言,人群霎时一静,紧接着便有人急了眼,吼了起来。燕青皱眉打断了他:“闭嘴!”
全场归静。
未有理会旁人,燕青盯着蒋裤裆看了许久,直到对方热汗淋漓,流入了眼中却不敢有动作分毫,这才沉声说道:“蒋裈,我非是说笑,你听清楚了。”
蒋裤裆叉手肃立,听着燕青说道:“以你身手本事,打渔行船,至不济在码头当个挑夫苦力,亦能养活妻儿。我始终以为,若老天不曾瞎眼,一家人能平平安安活着,和和睦睦相处,比之声名高人一等,钱银多人无算,都要强上无数倍!”
说话间,燕青愈发疾言厉色,简直是在骂人:“蒋裈,你仔细想想,若你死了,一千两银子送到你婆娘手中,她日后的生活无人会去强求。数年后,说不定她会再嫁,到得那时,另有一名男子娶了她,那男子自会使你拿命换来的银子、睡你的婆娘、打你的女儿……你可会心甘情愿!”
这番话若换个场合说出,大抵会引来笑声。但此时此地,慑于燕青威势,场中无一人敢发一言、敢置一词!
燕青说完,冷冷地扫视一周,又道:“不止是家人,诸位应当各有他求,我还是那句话,今日晡时之前你等离去,各不相欠!若不愿离去,将缘由告知张姥姥,再立契书后回家将后事安排妥当,入夜之前我在此处等你!”
说完拂袖而去,卢俊义紧随其后,留下百余汉子站在烈日之下,许久不曾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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