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法租界巡捕房来人了。法国探长回国度圣诞节了,办案的是华人总探长——黄金荣。
此人五短身材,圆脸光头,瞪着一对水泡眼,穿着长衫马褂,带领一群头戴斗笠的越南巡捕,气场不像警察,更像黑社会老大。
不错,她认得这位总探长,欧阳思聪的拜把子兄弟,同为上海滩青帮老大,安娜从小就管他叫黄伯伯。
黄金荣查看了命案现场,勃然大怒,谁敢在法租界不打招呼就随便杀人,等于不给他黄某人面子,而且是杀到了青帮老大之女的家里!
安娜又说,凶手便是四年前,杀害父亲欧阳思聪,制造了海上达摩山灭门案的刺客。黄金荣命令法租界悬赏缉拿刀疤脸逃犯,同时通知公共租界与华界,以及全上海的青帮弟兄。
齐远山却在地上捡到一块假皮,正好贴在自己右脸,足够以假乱真。北洋军阀的少校也是个聪明人,代替探长分析——如果有哪个客人暴露一张刀疤脸登门拜访,保姆是绝对不敢让他进来的,更何况给他沏茶敬烟?极有可能,阿海是经过了化妆,掩盖了自己的疤痕,才能骗过保姆。
黄金荣对这位青帮老大的关门徒弟颇为赞赏,直夸欧阳安娜没有选错夫婿,他又给通缉令补充了一句话:刀疤脸善于化妆,必须用手检查嫌疑对象的面孔。
即便如此,欧阳安娜还是决定马上离开上海。
“今天吗?”
齐远山接过九色抱着,安娜回到另一间卧房收拾起行李。
“不错,十二年前,刺客们袭击了天津徳租界,杀死了秦北洋的养父母。次日一早,叶克难就带着九岁的秦北洋逃离天津,前往清朝皇陵地宫避难。如果我们晚走一天,阿海就有可能卷土重来,我不能再让九色收到一点点的威胁!”
“哪怕我们在上海另外寻找一个住处?再请法租界的巡捕日夜守护?”
“你不要低估了阿海,他都能从叶探长的手中逃跑,说明他不是一个人。”还是安娜看得透彻,“而且他又会化妆术,别指望巡捕房或青帮能逮住他。只要他在上海,必然还能找到我们。”
齐远山盯着怀中九色的双眼:“朗朗乾坤,岂有好人被坏人撵着跑的?”
“这年头,哪里是朗朗乾坤?分明是礼崩乐坏,草菅人命,国之将亡!”
“安娜,我俩不必争论,我一切都听你的。”齐远山无奈地两手一摊,“我们要逃往哪里?”
“广州!”
欧阳安娜仿佛已深思熟虑,脱口而出。
“那么远?我这辈子还去过岭南呢!可是,我们人生地不熟,广州是革命党的地盘,我们若是去了,就等于背叛了北洋政府。”
“远山,你就那么留恋这个北洋政府?这个腐败无能、草菅人命、卖国求荣的政府?好,那我一个人带着九色去广州,你回北京做你的军阀梦去吧。”
安娜伸手就来抢齐远山怀中的女儿,他后退一步说:“我跟你走!”
“当真?”
“当真!大不了脱下北洋的蓝军装,做个平民百姓罢了!”
“不必,远山,你天生是个军人的料,我怎能断送你的梦想。”
“那你的意思是……”
“昨晚,常凯申!”
“他?”齐远山的脑筋转得飞快,“我们借给常凯申六万块银元,对他实有救命之恩,这笔投资,立刻就能有回报了?”
“北洋军阀已无药可救,迟早会被革命党取代,你何必抱着那棵必倒的老树,不另攀高枝呢?”
“你要我去广州投奔中山先生?”
“不错,那才是大有可为呢!也是四年前的东海夜航船,我跟叶克难与秦北洋的约定。”
说到秦北洋的名字,齐远山又无语了,但他不再犹豫了,立即收拾行装。
临行前,他们带上了那只黑猫——救过九色的命,哪怕是从坟墓里出来的怪物,也必须带着它。
齐远山电话订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和安娜坐在后排。九色挤在父母当中,隔着车窗,张望圣诞节的上海,外国人家门口的圣诞树。小女孩的脚边,还趴着那只古老的黑猫。
一路上分外紧张,齐远山始终把手放在枪伤,以免阿海再度出现。
下午三点,抵达十六铺码头。欧阳安娜抱着女儿,黑猫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齐远山提着两个大行李箱,买了去广州的一等舱位。
登上轮船,居然还是羽田汽船公司的。齐远山去找舱位,安娜抱着女儿看黄浦江上的风景,冬天水面上的风雪虽大,小九色却并怕冷,还伸出小手来接雪花儿。
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安娜小姐?”
她一回头,果然见到了常凯申,淡然笑道:“常先生,好巧啊!”
“好巧!好巧!”
“您也去广州吗?”
“不,我们先去香港收购一家酒店。”
欧阳安娜不想暴露正在逃难的实情,既然自己是对方的债主,就得把姿态放得更高。
“安娜小姐,如果您来广州,请务必通知我,凯申定效犬马之劳!”常凯申的脖颈上裹着她送的围巾呢,不免摸了摸脖子说,“这条围巾真舒服啊。”
“哎……又不值几个铜钿,常先生见笑了。”
常凯申早就注意到了小九色,伸手逗弄小姑娘说:“这是令千金吧?真是漂亮啊!长大后,必是跟妈妈一样的绝代佳人。”
“常先生,您也太会说话了,不做政治家真是可惜了。”
两人相对一笑,这时候,轮船鸣响汽笛,船工解开缆绳,缓缓离开码头。冰冷的黄浦江,浊浪滔天,外滩那些欧美风格的大楼,正在薄雾中漂浮不定,宛如海市蜃楼一般。
常凯申从包里掏出个军用望远镜,大概是眺望码头上有没有来追杀他的债主。然后,他又把望远镜给小九色玩耍。没想到十八个月大的小女孩,居然用两只小手把望远镜调节地很好,常凯申夸奖这孩子未来有戎马之才。
“我才不想让女儿做花木兰代父从军呢!”
不过,安娜发现九色抓着望远镜不放,似乎在盯着一艘正在靠岸的轮船。欧阳安娜隐隐有些不安,便夺过女儿手里的望远镜,自己举起来观望那艘船。
常凯申乘势抱起九色,笑着说:“我只有儿子,没有女儿,让她做我的干女儿如何?”
欧阳安娜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调整望远镜焦距,对准那艘招商局的轮船。
她在对面船头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黄浦江上的风雪,吹乱他的披肩长发,面孔似乎晒黑了些,依旧穿着朴素的工匠服。
他叫秦北洋。
他与她之间,相隔半条黄浦江。
一艘船靠近码头,从长江顺流而下到上海;一艘船离开码头,即将从长江口前往珠江口。
欧阳安娜还没放下望远镜,她希望那艘船再开得慢一点,哪怕他与她再次擦肩而过,永隔一江水。
“安娜小姐,放下吧!放下吧!”
常凯申已在旁边提醒了好几句,在他怀里抱着的小九色,却向对面的轮船挥手告别,仿佛看到了她认得的人。
永泰公主地宫里的黑猫,也跳上常凯申的肩头,同样望向那艘船上的男人。
这座魔兽般巨大的都市,忽地变得如此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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