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没有抬头,继续看着照片,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奇怪,真是奇怪。”她好像忽然意识到我们几个都在盯着她看,一下子红了脸,连忙:“对,矿难的事。”
十七年前的矿难,十九个生命被掩埋在一座不高的山下,十九个家庭则开始了不同的艰辛之路,谁也无法预料这条路竟是如此之长。
杨的父亲那一年已经是矿上的井下做业队队长。集安这个地方,不产煤,但是大炼钢铁那年,光用木头烧,炉温上不去,从外面运煤进来也不方便,县里领导决定,克服一切困难,想办法自己采煤解决,一定要把炼钢量弄上去。
省里把地勘队的王技术员派到集安,也就是王宝成的父亲。他勘察了几个月,才在大青山深处找到了煤矿。大青山虽离集安不远,但那时是原始森林,连条像样儿的路都没有,进出非常的不方便。王技术员发现的煤矿属于深层矿,需要开凿很深的隧道才能到到达煤层,而且煤层的储量不大,质量也不是太好,投入产出不成正比,王技术员建议县领导放弃开采。
但县里领导为了大炼钢铁的产量,还是毅然决然的上马了这个煤矿,而杨的父亲也就是在那时,从附近的铁矿场支援过来。
在杨仅有的记忆里,从煤矿开始挖掘就非常不顺利,父亲一直在加班,一个星期回不了一次家。有一次他听到父亲告诉母亲,煤矿透水的情况很严重,他们改变了几次挖掘的方式,但似乎隧道下面有条水量很大的地下河。站在隧道里,耳朵放在岩壁上,都能隐约听到地下河的咆哮,最可怕的是下面也许有个巨大的空洞,一但不心钻透了,很可能引起面的塌方。
和杨胜武他们吃住在一起的王技术员,再次给县领导打了报告,提出透水问题和安措施不完善,建议停下工程。县里领导只批示了一句话:克服困难,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经过半年的施工,不断的改变方案,煤矿终于开始生产了,而王技术员也被留在了矿上,一呆近四年的时间。但杨胜武看着第一车煤从矿井下被运上来,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充满了担忧。
我们现在已无法想象当年工程的困难程度,杨搜集到当年的矿场工作记录里,一年之中,只记载着七条曾经鲜活的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变成冰冷的数字,同样冰冷的还有,十几次的矿道崩塌,三次的废弃挖好的巷道,以及不可计数的排水抽水。矿上基上是生产一天,维修排险两天,所有人都预感到灾难已将自己包围,只是不知道何时降临而已。
到现在杨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生产比生命更重要?数字比情感更有价值?但在那时,没有人退缩,工作反而更加的繁重。
那是一个盛夏的傍晚,天气异常的闷热。杨的妈妈做好了晚饭,大家围坐在桌前,等着好今天回来的杨胜武。矿场的宿舍区离煤矿有大约四公里远,中间隔着一个硼矿场和一个铁矿厂。忽然间地面之下发出一声闷响,整个房屋都跟着摇晃了几下。那闷响声竟然像一把利剑,逐步将地壳撕裂开来。最后是一声清脆的爆炸声,远处山坳里卷起的灰土几乎把山包部笼罩起来,在宿舍区都清晰可见。
杨那一刻心脏仿佛缩成了一团,只有祈祷爆炸声如此之近,出事的也许是硼矿场或是铁矿。但杨胜武在那一天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杨后来收集到的煤矿救援报告里显示,煤矿矿井深处发生了瓦斯爆炸,所有的巷道都崩塌了,如果清理这些矿道,估计矿场的人动手,昼夜不停,再调进来一些大型设备,也需要半年的时间。就算里面的矿工能在爆炸中幸存,没有空气、水源、食物,坚持不了几天。而煤矿的产量不高,继续开采的价值不大,相关领导干脆决定封锁了矿井,整个矿区被遗弃了。而事故相关责任人自然是煤矿厂的厂长以及负责设计施工方案的王技术员。
杨找到了当年王技术员给上级组织写的事故调查报告,在报告里,王技术员否认了矿井发生瓦斯爆炸的推论,理由是瓦斯爆炸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即使矿井里储存了足够的瓦斯气体,井下的工人不可能没有发现,他自己在爆炸发生前半时刚刚从井下上来,没有发现瓦斯泄漏的迹象。而且,事故发生后,煤矿的地上建筑也遭到了严重破坏,几乎没有一间能立住的房子,地面出现了巨大的裂缝,矿上的卡车都陷了进去,这也不是一般瓦斯爆炸能造成的破坏。
王技术员的推论是,整个山体发生了垮塌,在煤层底部或者山体的另一侧,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巨大空间,煤矿的挖掘造成了结构性破坏,而最终大面积坍塌了。但当时,所有领导都已经为这次事故定了性,设计失误加上人为操作失误,没有人理会王技术员无力的辩驳。
杨后来慢慢也听到没有下井的矿工谈起当年的事。有人,爆炸发生之前,大约半时,矿井里传来了如同寺庙大钟般低沉的声音,而且像报时一样,非常的有规律性。有人,在爆炸发生前,一个矿工匆匆从井下上来,找到当时已经上井的杨胜武,他们在井里挖到了奇怪的东西,杨胜武才跟着他又匆匆下了井,从此再没上来。还有人,爆炸发生前,离煤矿两公里的硼矿场井下,有几个工人发现巷道里开始渗水,是暗红色的腥臭血水,吓得他们飞快的上了井,才没有被埋在下面。总之,众纷纭里已经很难还原当年的真相。
杨后来去过废弃的矿场几次,杂草丛生,山包上高大的树木部朝东倾倒,蔚为壮观。让她的印象很深。十几年前,集安市开始保护古高句丽国及渤海国墓葬群时,杨才发现,当年的煤矿所在的大青山,离墓葬群背倚的龙山、禺山只隔一个山沟,遥相呼应。
在前几天杨对自杀者的再次排查中,她又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矿难的十九人中,有一个并不是矿工,而是矿场子弟学校的美术老师,汤斌文的学生兼助手,但杨想不明白的是,那个美术老师写生总不能写进矿井里吧?
杨正缓缓诉的时候,曹队打完了电话,回到会议室里,显然,他听到了杨最后那部分的描述,眉头紧皱的坐下,挨个给我们发了根烟。
“大家继续聊,线索比来之前多了很多,但也复杂了很多,老廖,你是理工科出身,逻辑思维能力强,你先帮我们分析分析?”
廖焕生已经看完了杨的调查报告,扶了扶眼镜,坐直身体,用他不紧不慢的语调了起来。
“查案我是门外汉,只能我现在比较困惑的地方。杨的前期调查意义重大,她至少摆出了两个事实,一个是,自杀者的自杀绝非偶然,都与十七年前的矿难和汤斌文的美术班有联系,但这其中的联系是什么,我们现在看不到其中的逻辑关系。另一个是,矿难成因身存疑,美术班里自杀学生纹身目的存疑,时隔十七年才开始连锁反应也存疑,这么多疑问交织在一起,我们无法找到正确的方向。”廖焕生见我们听得入神,喝了口茶继续道。
“但我们的困境在于,矿难的线索基上断了,汤斌文那条美术班的线索也断了,我们只剩下长春那个幸存者的线索,但很可能他并不知情,甚至所有的自杀者都不知情,这盘棋我们很难赢,因为我们不知道对手是谁,更不知道他的动机。”
我不得不承认廖焕生分析的正确性,但现在不是该泄气的时候。
“焕生你分析的不错,但有一点你忽略了,这几条线索并没有断,矿场就在那,只不过十七年里没人想过去一探究竟,汤斌文并没有死,只是老年痴呆了,线不算断。长春那条线,我们至少能发现这唯一幸存者是因为什么躲过的魔咒。而且,还有很多新的线索我们要去查,汤斌文那的老师为什么要进矿井?刺青者是谁,这些美术班的学生是如何都找到这一个人的?是什么方法可以左右自杀者走上绝路?”
我的一连串问题提出后,大家眼中明显又有了光彩,曹队点了点头,“老常总能在黑暗中给我们带来光明,看来我们得把周围的资源都发动起来,才能查得了这些问题。”
廖焕生也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刚刚杨还提到了高句丽遗址,应该就是我们原打算去看的地方,她这么一提,我倒是有了个新的想法。”
(是与天下之所以察知有与无之道者,必以众之耳目之实,知有与亡为仪者也。请惑闻之见之,则必以为有;莫闻莫见,则必以为无。若是,何不尝入一乡一里而问之?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曾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则鬼神何谓无乎?若莫闻莫见,则鬼神可谓有乎?--《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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