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梅雨君就这样坐在酒吧的包房里面,虽然这个包房与酒吧的风格是那样的格格不入。透过单向玻璃,小雷和老林坐到了舞台侧面的一个座位上,虽然包房里无比的安静,但依旧可以从他俩不断摇摆的身体,判断出音乐已经强劲起来。
“梅墨村就是我的父亲,常哥,我是他最小的女儿。”梅雨君努力调整着情绪,但语调依旧有些颤抖,把我从之前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不敢看她动人心魄的眼神,低下头问了一句,“小梅,你早就认出了我?梅叔他还好吧?”
“父亲五年前已经故去了。”她叹了口气,从手边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本子,慢慢翻开来,从里面拿出了两张有些泛黄的相片,递给我。
这两张照片应该有些年头,也许是反复摩挲的缘故,四角都泛起了毛边,表面也有些细小的裂纹。但照片上影像,我只看了一眼,已经呆在了原地。
第一张上面的人,我都无比熟悉。一共四个,站在画面最后面的人,身材消瘦,满脸的沧桑却掩盖不了坚毅的神色,虽然目眺远方,但双臂张开,搂着身前三个高矮不一的年轻人。
这是我的父亲,而身前的三个年轻人就是我和大哥、三哥。那时,我的大哥应该是二十岁出头,三哥十六岁,而我应该只有七岁。大哥三十岁时因为定陵挖掘的事失踪,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工作,极少回家,以至于我对他的记忆都有点模糊。
此时看这张老照片,才发现大哥几乎比父亲高半个头,但瘦得厉害。一般来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是不知愁滋味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稳重,但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忧郁之气。
怪不得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大哥和我谈心交流的印象。
父亲曾告诉过我,他一直觉得老大不适合接受家学的教育,就是因为他性格太内向,不擅交流,甚至有点阴郁,家学学多了,恐怕会让他更闷,所以很多东西都从小教给三哥,包括我现在视若珍宝的族谱。
可不知为什么,大哥对家学极有兴趣,高中毕业后也不考大学,天天窝在家里研究藏书,那些年几乎翻完了半屋子,笔记做了十几本,又开始拿着罗盘,走遍了京郊的山山水水。
而他的天赋更是惊人,无论堪舆风水、定脉汲精都是无师自通,到后来开始研究奇门遁甲与梅花易数,父亲心里明白拦是拦不住了,也就倾心传授,顺其自然。
但事实证明,父亲之前的担心不无道理,大哥也就是因为对家学的执着,才有了后来五十年代末的进入定陵考古队,在大功将成时神秘失踪的结局。
三哥那个时候还是个青涩少年,照片上,眉目之间满是阳光。他被父亲寄予家族厚望,身上的包袱从小也是最重的。他仅仅上完小学,就开始跟在父亲身边,一刻不离。虽不用上学,但父亲给他安排的课业却比我们其他人重得多。
三哥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家学他并不是真心喜欢,但父亲如此要求,他也只能接受。其实他更羡慕的是我们在校园里的幸福生活。
好在他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很善于苦中作乐,更有一股子韧劲。虽然天赋远不如大哥,但始终勤勤恳恳,钻研不辍。
但命运便是如此,经常给你一些充满惯性的表象,而其实内里是不堪回首的宿命。
乐天的三哥用勤勉和坚持守了半辈子家学,而所有的逝去只有短短的半小时。以至于我后来几次自己走进幽深的地铁涵洞,总觉得三哥一定可以从里面走出来。
而我眼前的照片,我记得好像是五三年或者五四拍的,模糊的有点印象,那年我们是去看四川祖宅,再仔细想想,好像在那里梅墨村的确是出现过,和父亲每天都聊到深夜,但只呆了几天就走了。
而手里这张黑白照片很有可能就是梅墨村当年拍摄的。
照片锁住了那一刻的时光,可照片上的人永远猜不到,这时光究竟会把自己带到哪里?
看着想着,我的眼眶不禁湿润,再次抬起头,问了梅雨君一句:“小梅,拍这照片时我才七岁,你仅凭这张小时候的照片就能认出我,足足有半个世纪了。”
“常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一定坚持这样称呼你了吧?父亲走之前,把照片交给了我,告诉我你是常家最后的传人,如果我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拿着这张照片交给你,你一定会帮我的。”
“父亲其实和我的感情很深,母亲生下我不久就离世了,我父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他离我而去时,你不知道我有多绝望,还好有这照片,我知道我还有个异姓的亲人。”
“其实,我在北京已经漂了八年,还好没有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难题,虽然知道我们的距离可能不到十公里,也许某天就这么擦肩而过,但一直也没有鼓起勇气去找你。这张照片,我一直随身带着,这些年看了不知多少遍,所以第一次在酒吧遇到你,我就猜出了大半,后来又在雷警官那里验证了一下。”
我向梅雨君点了点头,心里却流过一丝异样的暖流,不禁伸出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我前些年还去过一次杭州,你梅家的老宅,可惜那时你们都搬走了。只是,小梅你怎么会搞上了摇滚?”我边和梅雨君聊着天,边拿起了另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应该比我们一家的合影要晚些。相纸的磨损要轻得多,但依旧是张黑白相片,相片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父亲,另一位就是梅墨村。
父亲头发略有些白了,但精神很好,手里拄着一根竹杖,背后是连绵的山岭。山岭苍松遮映,云雾缭绕,更像是江南或蜀地的山中景色。
梅墨村年纪看上去比父亲年轻不少,但穿了身绿色的军装,背后还背了个军用背包,挎着水壶。他身材消瘦,以致军装显得有点松垮,眼神极为的锐利,并没有看着镜头,而是侧着脸望着后方山顶的方向。
但不知道为什么,事隔几十年,照片本身又不算清晰,我依旧能从梅墨村的眼神里,感觉到浓浓的忧虑之情。
仅从两人的穿着和装备上分析,他们绝不仅仅是游山玩水,更像是在参加一次野外科考。
我翻过照片,照片的背后有一行钢笔小字,“一九六五年九月,与诚安兄再上峨嵋。”
诚安是我父亲的字,在那个年代早无法使用,没有多少人知道。峨嵋、峨嵋,我实在回想不出六五年时父亲和梅墨村一起去了峨嵋山,至少父亲从未和我提过。只是那会儿政治空气已经开始紧张,是什么事让父亲和梅墨村凑在一起,赶几千里路去了峨嵋山?
从父亲当年向我提及梅墨村,我就觉得这个人异常的神秘,今日从她女儿手里看到照片,非但没有让他清晰起来,反而让我愈发的疑惑,他和父亲是那么多年的挚友,可他们之间的事为何我毫无所知呢?而对面的梅雨君会不会知道些端倪?
梅雨君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已经恢复了平淡的语调,开始缓缓诉说起来。
梅墨村生下梅雨君很晚,就在我父亲出事的那一年。她上面还有个哥哥,大他十三岁,八二年时因公殉职,而她的母亲在生下她的第二年就因病离世,她是父亲一手带大的。
联想到自己家里的往事,我不禁摇了摇头,常家与梅家真是渊源深厚,连际遇都如此的如出一辙。
因为老来得女,梅墨村对梅雨君有些溺爱,这种溺爱不光体现在物质上,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纵容。
也许因为缺少母爱的原因,梅雨君非常的早熟,自我意识也极强,从小功课就出类拔萃,到高中时开始接触到西方的摇滚乐,大学考上了南大,但那时,音乐已经深深的植入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她也开始自学弹琴、唱歌,还开始了创作。
梅墨村利用休假,经常跑去南京看闺女,自然也知道她这个爱好,但他并没有阻止她追求在当时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摇滚乐。反而给她买吉他,买各种音乐资料,还不断的鼓励她。
到毕业时,她已经组建了一只在当地很有些知名度的摇滚乐队。本来,学校分配她留校任教,但梅雨君心里明白,搞音乐要么北上北京,要么南下广州,而摇滚乐只有去北京这一条路走。
她毅然拒绝了学校的分配,和两个同伴一起去了北京。
(大慧,异因不应生于异果。若能生者,一切异法应并相生,彼法、此法能生所生应无有别;现见有别,云何异因生于异果?大慧,若无常性是有法者,应同所作自是无常;自无常故,所无常法皆应是常。--《楞伽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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