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姑娘的才学都没法拔得头筹?那奴家倒要见识见识那位夺魁的,是不是三头六臂了!”正说着,听到门外一声清甜中带着些许尖利的嘲讽,紫鹃等人都回过头来,看到那麝月刚好一步跨进屋里来:“我倒是听说了,说什么王大姐姐的诗有身份,可笑死了,诗要讲身份,那如今的翰林院大祭酒们是不是个个可以自封文正了么!”
“就属你牙尖嘴利。”林绚尘摆摆手道:“有的没的生这种闲气干嘛呀,我这个当祭酒的还没动气呢,你倒是先嚷嚷起来,传出去了未免说我小家子气了,再说,你又不会品诗,如何能见得了好坏了?王姐姐的那首,立意却是浑厚含蓄,比我的悠长多了,我却是太过纤巧了些。”林绚尘说着,又坐起来,紫鹃连忙去扶,这时阎魔爱又不知道从哪片阴影里弹出来,给林绚尘摆上靠垫。
林绚尘靠着坐了,有点自嘲地笑道:“说起来,诗同人性情。我心思多,自然用典奇诡纤巧,王姐姐最是贤能不过了,写出来的诗也如此,我又几时能超过了?”
“只可惜我家那位霸王爷,平生最恨所谓贤能者,说那不过欺世盗名之徒,王姐姐这样在他身边待不住的。”
“麝月!”紫鹃突然厉喝一声:“在姑娘面前怎么说话的!小心明天赶你出去!”
麝月登时脸都白了,赶紧跪下来道歉,林绚尘却有些扫兴了,怏怏命令她起来,低沉着嗓子道:“其实也怪我,这事做得太突然了可是,我若不抓住这次机会,以后不会有任何机会了。如今想来,二哥哥确实喜欢我,我也算了,总之就是,二哥哥没法给我想要的生活。”
“但是姑爷绝对可以满足姑娘。”紫鹃叹道:“这次去了侯爷府,里面乱糟糟还在施工着,看起来大体也是个园林一样的东西,就是地方小点,景致少点,毕竟朝廷的条例在那摆着呢,谁也不敢真的违背。可是侯爷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总之若是皇上能用得起这些人,只怕如今我们连北国都打下来了侯爷那人也是的,真不知道是哪路大神的投胎转世呢,文法武道军阵神功工器几乎样样都是人间圣手了,他周围的人,也多半是那种层次的,比如那个曲中圣手,就住在了侯府里面,其他的人虽然没什么名气,可是谈吐也都是那种样子的,总之不会是什么庸手。”
“那位曲中圣手和侯爷是什么关系呀!”绫罗突然问道,语气中带着点担忧。
“什么关系也没有,就是个仰慕他,想从他那里骗点曲子来的人而已,曲中圣手,其他方面其实也挺平常的,呆在王府里,像个普通的随从一样。”紫鹃回忆着她和伊丽莎白会面的场景:“那人最多会向姑爷献上忠诚”
“这个我早就知道的。”林绚尘道:“绫罗你别乱猜了,银尘哥哥那种人,很奇怪的,洗漱都得靠自己,从来不让人碰他贴身的东西,防范得紧呢,那位李梦诗姐姐,估计也挺郁闷的,说是大丫鬟,可干得都是梳洗嬷嬷的活儿。”
“就该这样。”麝月道:“姑爷什么身份呀!凭什么她”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呢,凭什么李妹妹比别人差了!说起伺候人,做事条理,掌握用度,事事归纳迅速有记性,也不见得比我差了,何况姑爷的东西,比咱们姑娘的更多,更怪,更繁杂呢。将来咱们整个要搬进侯府里去,我这做大丫鬟的少不得要仰仗李妹妹的鼻息呢,你倒好,还没过门就嫌弃起她来,你若不愿,尽早出去省心了。”紫鹃低声训斥道:“定亲宴上,李妹妹陪着姑爷来,老太太,太太见了也没有给脸色看,姑娘更是一点意见没有,你凭什么嫌弃起她来了?!”
“可是,她,她”麝月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个所以然了。这时候,林绚尘乏了,忙扯了紫鹃,让她帮着自己脱了外衣,换上贴身的小袄,去了鞋子,就半躺半坐在大床上,命人取了三支九连环来玩,林绚尘拿了个万剑心通过银尘送给她的,才发现特别难,这才想起原来万剑心的宗族,就是江安专门开发九连环的那个万家,万氏九连环,一向都是整套出售,从十六等最简单的,到了一等最难的,老少皆宜,而他送的这支,只有孤单单的一支,并不成套,上面还镌刻着“万氏零等”四个小字,总之无论阎魔爱还是紫鹃,看了看,都觉得这个根本解不开。
林绚尘倒是能看出来点门道,不过要解,估计又是好几个时辰的事情,摆弄了两下,就困了,命丫鬟们熄灯要睡。
绫罗走了出去,准备关上院门,这是要彻底闭门谢客的意思,晚上就是有人来,林姑娘也不会起身了,甚至客人都不能进了堂屋,只能在院子里,以免打扰姑娘。绫罗正合上一半门,忽然见到一道身影急速朝这边赶来,直冲着门口就过来了,绫罗觉得可怕,那身影似乎半透明的,像是什么鬼魂,可又觉得可笑,姑娘的御魂技术她是见识过的,那些御魂的实力她也了解,真不知道这么晚了还有什么样的傻鬼魂赶着来送死呢,便冷冷地喝了一声:“站住!什么人!”
“好妹妹,是我啊!”那身影停了下来,绫罗提着灯笼,往前一照才算看清了,是穿着青白色薄纱的王雨柔,王家大少奶奶。绫罗对王家的人一向没什么好感,便冷声道:“大少奶奶请回吧,姑娘已经睡下了,不待客。”
“我来和姑娘有要事商量的,这事挺重要的,好妹妹你就行个方便呗。”王雨柔神情恳切道。
“你能有什么要事商量,姑娘如今,不过借住在府里而已,迟早要走了,远起的她管不着,眼前也管不了,你来和她说话了,又弄得半晚上睡不着,姑娘的身子可要紧呢!”绫罗说着,便使劲推门要关,王雨柔原本可以运起罡风将门别住,可是又绝对不敢失了礼数,便干脆高叫一声:“林姑娘,那边玉衡已经魔怔得快不行了,大半晚上吵着要问问你怎么想的,你还是赶快给个准话吧!”她这一喊,潇湘馆上下都惊醒了,不少丫鬟仆妇都在暗地里骂,可是也无法,毕竟如果赵玉衡魔怔死了,只怕多少会怪到林绚尘头上,那时候,这王府可就呆不成了,只能全部往还没有建成的神武侯府邸搬去了。
林绚尘刚刚躺下,听到了这么一声,半天没有回应,其实她在这静默的几秒钟里,已经将自己对赵玉衡哥哥的一切想念,恼恨,相知,欢喜,担忧等等所有带着感情的回忆都理了一遍,最终也确定了自己对他的感情,那是夹着一点点爱恋的兄妹之情。林绚尘无法欺骗自己,说自己不爱着二哥哥,毕竟在那恐怖的赤血秘境到来之前,二哥哥就是她的全部,她将来的全部,甚至可能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纵然有比天高的才情,最终也不过相夫教子的宿命,因为这是这个世界所有的女孩子的最终的宿命。她原本以为二哥哥就是自己的全部,当二哥哥不能全心全意爱着她的时候,她自己也不会完整了,然而最幸运也最不幸的是,她经历了那场恐怖的浩劫,在万尸包围中见到了银尘,自此她就尝试着将自己和二哥哥的这段朦胧的爱恋彻底埋葬,因为她不允许自己的感情不纯洁。林绚尘,从生到死,都不能是不纯洁的。
她如今才猛然想起,银尘哥哥在她心中,其实就是一个加强版的二哥哥。银尘和赵玉衡,都是对女孩子,对爱情十分看重的,不像舅父,不像王府内外那些男人一样,将女孩子当成玩物和奴仆,从来不肯真心地投入什么,毕竟这世上流传着犬儒的名言:“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已经成为社会共识,甚至成为人们的思维定式。银尘在林绚尘面前的说话,做派,都和二哥哥一样,非常珍惜她,也非常尊重她,更能理解她的许多想法,是真正的知音,单独相处的时候,银尘哥哥,和二哥哥毫无区别,他仿佛就是二哥哥的某种代用品一样,可是,银尘不是二哥哥,他比二哥哥更复杂许多,更广阔许多。二哥哥的世界只有百花园这么大,出了百花园,出了崇王府,二哥哥就一无所长,无论是银尘和二哥哥一起痛恨的犬儒世俗学,还是别的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二哥哥都没有,而银尘哥哥,几乎全部都能做到世界的顶尖。二哥哥的世界只有百花园这么大,而银尘哥哥的世界,是林绚尘自己也想象不出来的星辰的大海,甚至是宇宙的终焉。
“银尘哥哥,其实就是另外一个二哥哥,一个更会哄我的二哥哥吧。不对,银尘哥哥怎么可能是二哥哥呢!二哥哥受了委屈,被舅父打了,被下人顶撞了,都会跑到我这里来和我说话解闷儿,有时候平白无故地会有许多愁绪,如同我一样,其实他并不需要什么人来安慰的,因为在王府中,他不会受委屈的,而银尘哥哥,从来也没有在我这里得到过一丝安慰,可是他其实是最需要安慰的人吧?他的故乡,父母,家人,玩伴,甚至可能有和我一样小小的就定了终身的女孩子,都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彻底的永远的失去了,他其实是比我更加孤独,更加可怜的人呢!我寄人篱下就活得如此艰难,看人白眼,听人家的闲话,银尘哥哥可是要在市井之中,厮混打拼,要在江湖上,杀戮搏斗的呀!可他从阿里也没有要我安慰他一句啊!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更喜欢银尘哥哥吧,因为,他更可怜,也更可敬。”
林绚尘这么想着,很明白了,赵玉衡二哥哥是温室里的盆栽松针,奇巧俊秀,自有一番高远气度,而银尘哥哥是那山顶上的野生松树,同样奇巧俊秀,自有一番高远气度之余,更是经历过狂风肆虐,暴雪寒霜甚至天雷轰击,是咬定青山不放松,我自岿然不动的真正俊才。二哥哥作为知音,只能观赏,还需呵护,而银尘哥哥作为知音,不仅能观赏,还能依靠。林绚尘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她清高,她过着诗一般的生活,不代表着她真的不明白,这样的生活来源于柴米油盐这样世俗的基础。赵玉衡可以陪她过神仙日子,却不能给她提供什么保证,银尘同样可以陪她过神仙日子,却将这种生活的所有基础全部包办了。此时的林绚尘还不知道,她心目中的二哥哥,并不是王府里面的二哥哥,而是一个理想化了的完美形象,这个形象来源于赵玉衡,却不是赵玉衡,反而更加接近于银尘,这才是她最终选择了银尘的根本原因,潜意识里的原因。
“叫绫罗让姐姐进来吧。”林绚尘睁开眼睛道:“紫鹃给我拿一件小袄穿上,我就这么坐着说话。”
紫鹃连忙去找了剑翠色慧纹夹袄来,给林绚尘穿了,又扶起绢布靠垫,支起来,让林绚尘能靠着扮作半躺着,接着忙去点灯,不想林绚尘一个喷嚏打过来,吓得她差点将手里的琉璃烟云翡翠盏给打碎了。“小爱,快生火炉子,待会儿要变天了,小铃铛,和麝月去整一间偏房出来,待会儿,要是天不好,只能让王姐姐先住下二哥哥发一晚上魔怔应该没事。”
阎魔爱赶紧去生了炉子,这会儿绫罗已经不太情愿地领了王雨柔进来,身后还盖着她的两个丫鬟,一个是大丫鬟秋莲,另一个便是王家的偏门姐妹叫做忆暖的。两个丫鬟都知道利害,进了门也不坐,只能靠墙立着,却见潇湘馆内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就是王家鼎盛时期的正堂也没有这样奢华,便有些犯怵,也不敢靠墙了,只能缩手缩脚地站在角落里。王雨柔这是最近一个月第四次进了这里,心里越发疑惑起来,她也是有见识的,知道按照律例,郡主或者王府女儿的闺房,规制应该如何。林绚尘所在的潇湘馆,大体样子是符合规矩的,比如占地,房屋高度,门窗大小这些,可是里面摆放的东西,似乎没有一样不是逾制的,有些东西,只怕就是皇宫里也未必能见到,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王雨柔以前很想问问,却又怕牵涉出什么祸事来,就暂且忍住了,如今有求于林绚尘更是不敢多问一个字的,只能找了一把椅子,先坐下了。她天生就具备一股领导者的气质,面对满屋子帝皇规制的东西,倒也不算局促,落落大方地坐下来,抬眼看林绚尘时,只见她穿着一件翠绿的夹袄,靠在床上,露出两条白生生的手臂在外面,那手臂真是纤长细弱,手指秀丽莹润,也是修长的,看起来竟如同最顶级的白玉雕刻,粉红色的指甲更是如同白玉中的点点凝血花色,更显得可爱非常,在看她的脸,此时早已卸去妆容,一头蓬松柔顺的黑发之下,小脸更显得粉雕玉琢,尤其那稍微有点挺翘的小鼻尖,更是玲珑精致。王雨柔原来对自己的容貌还十分自信,此时见了林绚尘这自然而柔弱的美态,心下也是叹服,因而道:“这次冒昧前来,打扰妹妹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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