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正午时分,一队车马迎着冬日里凛冽的朔风,在漫天大雪中,缓慢的朝着沈阳城走去。车厢里里坐着四个人。中间一位大约四十岁出头身着一品大红官袍,头戴乌纱的官员。虽然神情端庄肃穆,可却是神色黯然,一副枯坐愁城的模样。
皇上死了!
李子渊篡位!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若是他当初不是怀疑大王,皇上又岂会遭受暗害,大明又岂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我是大明的罪人!
张煌言于心底这般暗自思讨着,在得到皇上驾崩的消息后,他便陷入这样的自责之中,无论是任何人的宽慰,都无法让他迈过心头的那道坎,而现在,对于他来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返回江西,兴兵讨逆。
不过在返回江西之前,他必须要去拜见淮王,他要争取淮王的支持,有了淮王的支持,若是能再游说晋王出兵,游说闽王至少保持中立,那么李逆必败,尽管洪承畴等人投奔令李子渊实力大涨,但在张煌言看来,他们是讨伐叛逆,是顺应天理的义师,义师必胜。
但即便是义师,也需要粮饷,尽管江西在他的主持下,已经恢复了几分元气,尚可提供军粮,可打起仗来,银钱似流水一般,远非江西财力所能支持。想要讨逆,就非得筹措粮饷,而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有使之不尽的粮饷——江北!
江北的富庶不仅仅只是因为淮盐供应天下,还有江北兴盛的商业,当然还有江北的银行。几乎是一种本能,张煌言把筹措粮饷的希望都放在了朱明忠的身上,期待着不仅能游说朱明忠出兵,更能获得其支持军饷。
可若是他拒绝又该如何?
当张煌言在那里患得患失的时候,与其同乘一车的吕留良却是一副闭目沉思状,他的脑海中所闪动的是那副曾有幸看到的先帝画像,当然那个先帝并不是永历,亦不是隆武或者弘光,而是烈皇帝。
相貌确实相像,若,若淮王真是烈皇帝子嗣,这岂不正是顺应天命之时?
十数年来以大明遗民自居的吕留良,对于永历并没有任何留恋,反倒是每每思及烈皇帝以身殉国时,总会泪如雨下。若是烈皇帝子嗣尚在,那这大明的皇位岂不正应该由其继承。
只是……
从眼缝中看着神情凝重的尚书,吕留良的心中不禁一叹,司马实在是太过迂腐了。以永历和淮王相比,若皆为君上,两人何为明君,但凡是人都能分得清清楚楚,估且不问其它,就是淮王于草莽间创立这番基业,便能让任何大明宗室为之汗颜。
世人皆知,可司马真的是看不出来吗?
当然不是,究其原因恐怕还是因为司马太过迂腐了!
于司马来说,他既为永历之臣,自然应该事君以忠。现在,永历已经身故,难道司马还意欲迂腐以太子为上吗?
唯一让吕留良心里稍作宽慰的,就是至少在太子的问题上,张煌言选择了沉默。
也许,司马也不知道答案吧!
透过满是霜花的玻璃窗往车外看去,吕留良的心底暗自寻思着。
那个答案到底为何?
没有人知道,但是吕留良的心里很清楚,如果淮王真的是先帝子嗣,那么淮王就是他吕留良心中的大明正统。
几乎是一见到朱明忠,张煌言便是悲愤非常讲述着李子渊是何等的大逆不道,更是慷慨激昂着必当挥师讨逆,并且言词诚恳的请淮王邀集天下志气讨逆,张煌言非常清楚自己实力以及地位,能够充当“盟主”的只有淮王。
“贼逆者,天下必当共讨之!”
面对张煌言的请求,朱明忠自然不会拒绝,毕竟,这正是他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率领“天下兵马”讨逆,这个名声确实不错,只不过,这并不是他现在的目标。
“只是,本王不知,待到逆贼荡平时,这天下又该如何?”
朱明忠盯着张煌言,甚至都没有借其它人之口道出这句话,他话里的意思甚至是不加掩饰的——将来天下应该以何人为帝!
“这……”
张煌言不由一愣,他没有想到朱明忠会这般的直接,原本他还以为,这个问题,至少要等到荡平李逆之后,才会有人问到这个问题。
迎着大王的视线,张煌言看着面前这张与画像有七分相似的脸膛,上一次,他试探的时候,淮王并没有反驳,甚至隐约的还认同了那个身份,只是,这,这是真的吗?
尽管在内心深处,张煌言甚至希望眼前的这位大王是先帝的子嗣,但作为大明的人臣,他不能仅仅因为貌似,就抛弃所持的立场。
大明的皇位必须要由朱室宗亲继承!
这是张煌言最后的,甚至也是唯一的底线。犹豫片刻,张煌言咬牙说道。
“大明的皇位必须要由朱室宗亲继承!”
在张煌言道出他的底线后,吕留良、罗纶等人无不是一阵失望,他们知道,这是司马最后的底线了。
司马怎么能够愚忠如此!
“若,若是……”
尽管张煌言想要说“若是他日天下德者出,皇上愿禅让,张某亦不会反对”,但这句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是不会反对的,可他会选择辞官归隐,这,才是他真正的底线。
而这个德者是谁?
张煌言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此次讨逆之后,天下或许会再次姓朱,但这个朱恐怕是此朱非彼朱了。
德者出……这或许是身为文人的他,唯一能找到的说服自己的理由了。尽管有这样的认识,但是他却不想突破个人的底线。
看着张煌言的犹豫与纠结,看着他内心的挣扎,朱明忠于心底长叹口气,让史书上与和岳飞、于谦并称为“西湖三杰”,主动说出那番大逆不道的话,怕是不可能了。
在感叹之中,朱明忠又看了一眼罗纶,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作为其部属的罗纶一直追随于他左右,两人一同被清军俘虏,一同被清军杀害于杭州。一同赴死的,还有他的侍僮杨冠玉,监斩官见杨冠玉年幼,有心为他开脱。杨冠玉却断然拒绝道:“张公为国,死于忠;我愿为张公,死于义。要杀便杀,不必多言。”言罢跪在张煌言面前引颈受刑。几年前第一次见杨冠玉时,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朱明忠看着于一旁似乎有话要说的罗纶,他只是略微点头,然后缓缓开口说道。
“甲申年三月十七日,闯贼围攻京城。次日晚间,先帝与贴身太监王承恩登上煤山,远望着城外和彰义门一带的连天烽火,只是哀声长叹,徘徊无语。闯贼攻入北京。太监王廉急告先帝,先帝在宫中饮酒长叹:“苦我民尔!”太监张殷劝皇帝投降,被先帝一剑刺死。随后先帝命人分送太子、永王、定王到勋戚周奎、田弘遇家。”
朱明忠的话声不大,甚至显得有些低沉,但在他说话时,张煌言等人无不是神情愕然,他们之所以如此惊愕,是不曾想到淮王为何会说出这些话来。
“可谁曾想,纵是外戚血亲,于利益面前不过一张薄纸,闯贼入京,周奎为一已富贵,将太子、永王、定王献于闯贼。后闯贼兵败,三人被李自成挟裹出京城,南下路上三人趁乱逃出,三人走散于兵火之中,再无相见……”
也许是想到了历史上,早已经身死于满清之手的崇祯的子嗣,朱明忠的神情显得有些低落,他的脑海中甚至浮现了王士元,那个位真正的皇子,当时不过十二岁,又是如何于乱世飘零,一路乞讨南下……
“乱世之中命贱如狗,曾经锦衣玉食,如今为求活命,甚至不得不从狗盆抢食,为恶犬所伤……”
言道着王士元一路上遭受的磨难,最后朱明忠的脸上慢慢的挤出一丝笑容。
“若非是碰到了游走江湖以治病救人为生的师傅搭救,恐怕他早就死于街头了……”
尽管朱明忠没有说“我”,更没有称自己就是“定王”,但他还是用师傅告诉其它人,他就是定王,他是先帝与周皇帝所出定王!
不过,即便是没有直接说出这番话时,但朱明忠仍然暗暗在心底对着自己真正的父母说了句抱歉,在这个时代,他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出身”,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他凭空出现的原因。而在另一方面,没有比“定王”这个身份更合适的身份了,有了这个身份,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得到皇位!成为大明的皇帝!
听着大王的这番讲述,尽管不知他这一路上到底遭受了多少磨难。但是张煌言、吕留良以及罗纶等人无不是眼眶通红,他们很难想象一个曾经绵衣玉食的皇子流落民间之后,到底遭受了什么样的磨难才活下来,但他们能够想象,他坚忍到何种地步,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大、大王,可,可有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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