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兴乾三年,正月初二日。
一个近三十来岁的人,穿着淡色儒袍,漫步走向文庙。
远远望去,并排的三座大门,每座都对开两扇,门顶上是厚重的宫殿式建筑,门与门之间是墙,墙头也同样铺上琉璃瓦。这一排山门建筑,第一印象使人觉得厚重,尤其显得庄严。这文庙的正门是开着的,可是其中却是冷清清,看不到什么人。
虽说现在是正月初二,是过年过得最热闹的时候,但是文庙,却不是热闹的地方,尽管过去,像夫子庙、文庙之类的地方,都是百姓最爱来的地方,庙会不知吸引多少人,但是现在,按大明朝的律法,这文庙附近是不得兴办这样的庙会,以免打扰先贤清灵。所以,这文庙内外总显得很是清静。
在进入文庙后,大同殿内高悬“万世师表”的巨匾,那是大明兴乾皇帝的手书,“大同殿”取“天下大同”的意思,于大同殿内同样不分尊卑,众生平等无分富贵,如此才是大同。殿正中供奉着至圣先师的塑像,七十二弟子及历代先儒先贤塑像分侍左右,只是这主殿之中,却显得静寂非常,在殿中,一排排条椅空荡荡,也就是在小孩的开笔礼时,这里才会坐满孩童的家里的亲朋好友。于这里观看孩童的“开笔礼”,按照官府律令,这“开笔礼”只能在文庙内由奉祀主持,以表示郑重,按律令每个孩童都必须在三岁时由奉祀主持进行“开笔礼”,而顺序为:正衣冠、拜孔子、朱砂开智、击鼓明智、启蒙描红、封存心愿。
也就是在这时候,文庙才算热闹一些,当然,现在这里之所以冷清,是因为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举行“开笔礼”,况且,在城中,大大小小的文庙不下数十处,自然不需要赶往一处。
进入大同殿之后,这青年便缓步走到了殿前,在长椅的前方,有专门跪拜至圣先师的地方,他便跪于那里,看着至圣先师的画像,他在那里默默的祈祷着,而言语之中,似乎带着些许不平。
“圣人在上,鞑虏窃据中原之时,弟子严守华夷大防,秉承家训,不曾出仕清虏,亦不曾赴乡试,三年前,新皇登极,弟子闻中华正统匡正,每每激动难以安睡,只意待到天子开恩科时,以平生所学报效朝廷,然新皇登极三年整,其一意孤行,不开科举,如此岂不今天下士人齿冷,更有甚者,其三年来,于我士林更是百般欺凌,借口不认清虏科试为名,革除各地士子之功名,虽承认士子与皇明所取功名,但却以百般理由扣以优免,新皇待士林之暴虐,可谓远甚于鞑虏……”
跪于圣像前赵明复言道着这些话时,那言语中尽是无边的委屈,那泪水更是有如雨下似的,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文庙,听到他的抱怨。来人只是坐于一旁的椅上,听着他的话语,同样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状。
这三年来,虽说是国泰民安,可是士林于新皇却是颇有怨言,而根本原因恐怕就是革除功名了,原本革除士子在伪顺治年间所考取的功名,并没有什么,即便是有所抵触,士林也能理解,即便是革除了,来年再考便是了。但是,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是,新皇登极整整三年,却根本就不曾开恩科,如此一来,被革除功名之后的士子,自然也就无望重新考取功名,而不能考取功名,意味着他们既不能做官,也不能优免徭役钱粮。
非但如此,甚至就连同在崇祯前考取功名的士子,也是倍受打击,他们若是曾出仕满清,那么轻除革除功名,重则举族流放东北或者海外。即便是在清虏治下时那些以大明遗民自居的士绅,同样也受到打击。在三年前,甚至有不少对大明忠心耿耿的士绅,因为抵制新律,而被举族流放东北或海外。
新皇待士林之暴虐,可谓远甚于鞑虏。
这句话传到他的耳中时,只让他的心里也为之一震。用这样的话去形容皇上,难道他就不知道什么大不敬吗?
站起身的潘仁远朝那边走过去,从侧面看去,跪于圣人位前的青年人看起来倒是气宇不凡。十多年来,潘仁远也算是阅人甚多,但像这青年人这样气宇不凡的青年,他也见过不过,但是像他这么大胆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原本正在泣诉委屈的赵明复,听到脚步声,立即止住话声,起身看向身后的来者,是一个年岁约莫四十许的中年人,那人见他转身后便回报了笑容,双手行揖,赵明复也跟着还礼,但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钱明复才开口说道。
“先前妄言,让仁兄见笑了。”
对年青人的话语,潘仁远倒没有任何惊异,顺口就说道。
“于文庙之中所言,纵是官府亦不能追究责任。”
三年前,新皇登极后,为了“恢复”文教之风,在重建各地社学的同时,同样也大兴文庙,而且以官命制定文庙内的礼制,这文庙也从过去的士子祭祀圣人的地方,变成了“礼殿”,而且按钦定的礼制,文庙更是以开笔、婚丧等俗事而渗入寻常百姓的生活之中。
当时,举国士子无不是欢心鼓舞,只以为盛世将临,天下文风必将从此兴盛。可是谁又能想到,三年后的今天,尽管文庙早就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同样也高高在上了,变成神,变成了……敬而远之的神。
至于所谓的“不追究其责”,那不过只是“与鬼神说”,官府自然也就不会追究了。
潘仁远的回答,让赵明复会心地一笑,潘仁远也笑着。
“我觉得方才兄台所言“新皇待士林之暴虐,可谓远甚于鞑虏。”,可能有些言过了。”
潘仁远的话,让赵明复的眉头微皱,他说道。
“如何言过?”
“不说其实,就拿这优免来说,按大明律,是按照官员品阶限额优免丁、粮或丁田,限额之外,丁、粮、田“与民一体当差”,而这个官员品阶,从一品到举人、生员、监生以及致仕者、闲住者,皆有其定制,这没有错吧。”
潘仁远的面上带着笑,在赵明复点头言是时,他便反问道。
“朝廷规定官绅徭役优免的数额可谓是颇为丰厚,但也只是在一定范围内和限额内的优免,而天下总有人对优免限定的范围和数额并不满足,他们所想是不受限制的任意免除,对优免的限定数额进行百般的抵制和阻挠,并通过诡寄、花分、寄庄等手段,隐藏缺乏优免权的人户,谋取比法内优免多得多的不法免除。”
潘仁远的话,让赵明复的眉头紧皱,几次欲说却都止住了。
“而且就徭役者,官员自身不过只是优免本身,不亲奔走之役,但同室之亲是必须承充徭役的,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那些依附于官绅之家的宗族、亲戚,甚至于奴仆,都是不服徭役的,可谓是“毫厘重差不坐”,“一切重役、常于免外不编”,官绅逃役,那重役自然都加到小民的身身上,使得百姓不堪其苦。”
潘仁远所说的这些话,在报纸上早就是长篇累牍,这也是新朝推行新法的根本原因。
“这徭役和赋税一样,都是保证国家运转的基础。而国家田丁的数量又是一定的,因此,若是人官绅隐匿田产,必须要由庶民补齐,这就加重了庶民的负担。而官绅不仅享受着徭役的优免,还倚仗权势兼并土地,官绅非法隐逃徭役,使得贫民小户必须承担更多的徭役,如此必然导致徭役征派严重不均,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如此,天下自然不平。而今朝廷“官绅一体当差纳粮”,优免者待其完税后施以银补,如此,自然再不复隐逃之说,这又岂是暴虐?”
尽管未曾出仕,但是潘仁远还是通过报纸知道三年前,陛下想要推行的是“官绅一体当差纳粮”,尽管面对百官以“废除官绅优免,亦理应废勋贵、兵士优免”的反制,因为涉及到数百新朝勋以及数十万官兵,为了避免引起朝局动荡,陛下不得不做出让步,实施“官绅一体当差纳粮”,在他们足额交纳田赋、役银之后,再按照朝廷律令规定的限额内,官府以银钱补贴,毕竟,田赋以及役银都是定额,而优免也是定额。虽说朝廷为此付出了一些银钱,但是从根本上免除了不受限制的任意优免的可能。
对此,尽管舆论上一致叫好,但是私下里不知多少官绅感叹“新皇暴虐”,就像眼前的这位一样。
人心总是贪婪的!
“朝廷所行确实是良法,如此可免除官绅逃匿,于国自然大有助益,但是,兄台别忘了,当初江南士林不过只是稍加反对,今上便革除千人功名,如此暴虐,实属罕见!”
赵明复的话声刚落,那边潘仁远便笑着说道。
“若是换成满清,恐怕就直接上刀子了,贤弟莫非是忘了,今上是烈皇帝之后,当年烈皇帝所遭境遇又是如何?”
潘仁远的反问,让赵明复顿时变成了哑吧。
“吾非亡国之君,汝皆亡国之臣。吾待士亦不薄,今日至此,群臣何无一人相从?”
感叹着这么句烈皇的遗言,潘仁远反问道。
“他日士人如何待以烈皇?观今上待以士林已经不薄了,贤弟又何必苛求,若是今上报之以怨,恐怕当时试图挟舆论反制朝廷的士子,就不是革除功名那么简单了!”
“难道,兄台就没有看出来,今上动辄便革除士子功名,便是对我等怀恨在心吗?”
赵明复沉声反问道。
“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长此以往,又岂是明君所为?”
面对赵明复的反问,潘仁复选择了沉默,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沉默片刻后,他又问道。
“贤弟可知道三年前,朝臣拟定年号之中,今上为何选择“兴乾”?”
突然的反问,让赵明复一愣,稍作思索后才答道。
“兴,既是为“中兴”,至于乾,则为“上天”,这个名字代表着“天命中兴”,其意再明显不过,既然“我大明中兴实属天命”……”
突然话到嘴边,赵明复的面色微微一变,无奈叹道。
“那么,今上可否是中兴之主?”
潘仁远的反问,让赵明复沉默了下来,最终,他还是颇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
“今上驱逐鞑虏,恢复大明河山,如此功业,自然可称得上中兴之主。”
仅仅只凭这一条,就能称得上“中兴之主”,既然如此,那自然也就是“明君”。如此,那不是明君的说词,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潘仁远笑了一下。这时候,一阵鞭炮的声音,在附近响起。远处里还传来零落的响声。
“听先生口音,是江南人?”
将面上的窘态掩去,赵明复岔开了话题。
“是南直隶安庆人。”
“哦,那为何会来这里?现在这里南直隶的人可是不多了。”
赵明复感叹道。
“在下这三年,一直在东北。”
潘仁远面上的笑容转成了窘态,见其似有不解,他便解释道。
“在下三年前因为“江南士林案”被流放东北,因家事,蒙官长开恩,许假返乡探亲。”
“啊!”
赵明复猛的睁大眼睛,他不解的看着潘仁远,原本还曾为新皇暴虐,愤愤不平的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就是因为三年前士林案被流放东北的士子。
“在下方才不知,可,可仁兄为何……”
犹豫着,赵明复的目光中尽是不解,他不能够理解,为何眼前这位潘兄,明明是被今上从江南繁华之地流放到了东北苦寒之地,却怎么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为今上说话,为朝廷辩解。
“是为何为朝廷辩解吗?”
潘仁远笑了笑,然后摇头说道。
“非是为朝廷辩解,若是朝廷之政苦民,那所言自然是为其辩解,若是利民,又谈何辩解?贤弟以为可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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