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都的皇宫之中,方以智、张煌言、朱大咸、钱磊、周培公以及李因笃六名阁臣都站在御书房,等待着陛下的御批。
“臣以为,给予热心公善之事的士民以名誉上的赏赐是必须的,如此可以鼓励他们热衷慈善。”
作为首辅的方以智话声不大,但语气却很坚定,完全没有因为之前在内阁的争吵,而有丝毫的顾忌。
“臣以为,若是如此,势必开朝廷滥赏之先河,一但爵位滥赏,势必会让天下勋臣寒心,况且,臣以为如果捐银万两或者米万石,就可以得赏赐爵位,如此一来,与买官鬻爵又有什么分别?”
张煌言的立场同样极为坚定,作为内阁中唯一的勋贵,他的根本立场就是必须维持爵位的体面,一但爵位泛滥,那怕是低等爵位的泛滥,也会导致整个勋臣体系的地下下降,这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他是文官不假,但他同样是大明的忠义公。随后他又强调道。
“况且,我大明爵位自有封赏定制,非军功不得封,单凭此议,臣就可请旨诛贼!”
非军功不封爵!
这是当年朱明忠为了避免爵位滥封制定的规则,而为了维持这一规则,违背这一制度的皇帝可废,进言的大臣可诛。所以张煌言的话绝不仅仅只是威胁。
“张阁辅说笑了,礼部尚书屈大钧所言的赏给士爵,指的当然不是大明的公伯候男子这样的爵位,而是类似的公士的封号。”
李因笃的话音刚落,那边的朱大咸就不紧不慢的说道。
“那就直接赏赐公士吧,反正无外就是名誉嘛。”
“公士是为表彰有卓越贡献的社会贤达之人,焉能轻易许之?”
周培公这边刚说完,那边钱磊则笑道。
“热心慈善事业的士民,难道不是社会贤达?”
看着他们六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作为皇帝的朱明忠仍然保持着沉默,今天的这一幕,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也是他重设内阁时刻意安置的。
内阁制是大明权力机构最大的特点。宣宗即位后,给予了内阁票拟权,给予了司礼监批红权,从而确保内阁与司礼监双轨辅政,使其互相制约。票拟权是指对各部及地方奏疏进行草拟批复,由内阁大学士将处理意见写在纸上,贴在奏折上交给皇上决策。批红就是对内阁的草拟意见进行同意或反对。当然最终决策权依旧掌握在皇帝手中。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减轻皇帝的负担,保持朝政高效率的运行。
皇帝除了上朝很少再与其他大臣商议国事,往往内阁大学士提出了票拟意见,皇上同意就是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各部和地方都应当遵从执行。在随后的一百多年间,内阁在武宗、世宗、神宗等时期,早就证明其可以独立承担国家一切事务,内阁大学士管理国家,皇帝控制内阁大学士,这就等于皇帝间接地控制了国家。
如果说儒家的“君逸臣劳”要找一种理想模式的话,那么内阁票拟便是这种模式。兴乾朝废除了太监,自然也就没有了司礼监。不过只是将批红大权改由皇帝本人罢了。
不过鉴于从神宗时党争的激烈,甚至到了弘光、永历时仍有党争,最终导致朝政崩溃的旧事。在将阁臣的任命,朱明忠恢复了永乐时的皇帝特旨,而不是廷推,更不是因为党争激烈导致廷推不成,只通过通过吏部推荐候选名单,然后由皇帝抓阄决定的枚卜。
不过,即便是特旨,往往也是由内阁推荐候选名单,再则朱明忠下特旨,而这就需要内阁先投票决定推荐候选人,这也是兴乾时内阁运行的原则投票,少数服从多数。因为只有六名阁臣,所以有时候,内阁的票拟会因为三比三而无法通过,这时就需要内皇帝的御批,换句话来说,皇帝就是第七票。
这种集体领导制,即是明朝内阁制的沿袭,同样也是朱明忠借鉴后世的集体领导制。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尽管内阁中时有争执,但少数服从多数一直被很好的运行着。
在朱明忠看来,只要选择好阁臣,在这种机制下就绝不会再出现党争导致朝政崩乱的局面。关键就是在选择阁臣,他们六人中,方以智、周培公和李因笃,他们三个人是真正的文官,而张煌言、朱大咸以及钱磊三人,前者是忠义公,至于后两人他们早已经与勋贵结亲,也算是半个体系内的人。
无论是阁臣的投票,亦或是选择,经过经心的设置之后,内阁就一直按朱明忠意料的那样运行着,在大多数时候,它的运行都是顺利的,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会需要他的这张“票”。比如现在。
而导致分歧的原因,正是因为涉及到文官、勋臣两个体系的利益冲突。
“陛下,现在民风趋奢,但百姓只逐私利,全无公利之心,长久以往,势必会重现旧时的人心冷漠,所以臣以为只有通过对热心慈善事业的士民加以荣誉上的表彰,才能让世人形成“达者必须济天下,穷亦不能独善其身”的想法,进而防止民风趋奢下的逐利之心,令其逐公利,而非单纯私利”
听着周培公在那里说了一大堆理由之后,身为皇帝的朱明忠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们双方的观点,一句话他们都在互相推,都试图把“买官鬻爵”的那群人往对方阵营中推。
尽管那些人是通过慈善捐款获得荣誉称号的,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仍然等同的“买官鬻爵”,如此一来,无论是勋臣,亦或是文官,都不希望对方进入自己的序列,尤其是后者,后者之所以在“公士”的推选上极为苛刻,其实就是为了弄出“文贵”,就是为了通过那种苛刻让尽可能少的人获得那一封号,从而确保“公士”的含金量,毕竟,这是绝大多数文官唯一成为“国士”的机会晋升为从一品官员由皇帝赏赐获得“公士”封号,四品以上或者入朝为官三十年的官员致仕时也可恩赐“公士”。
“封侯非我愿”
心里念着这句话,看着六名寸步不让,坚决捍卫身自己或者群体利益的阁臣,朱明忠突然发现,这句话不过就是扯淡,所谓的高风亮节,恐怕更多还是对爵位的渴望吧。
不过只是借高风亮节告诉世人我本应封侯!
如此而已!
“觅得万户侯恐怕才是你们心中所愿吧!”
心里这么暗自寻思着,心知双方利益无法调和朱明忠已经打定主意和稀泥了,有时候,即便是身为皇帝,也只能如此。
“既然如此,那赐于热心公益者旌表牌坊吧。”
决定和起稀泥的朱明忠笑着说道。
“前些年朝廷赐了不少忠义牌坊,也赐过好义牌坊,我看可以用旌表牌坊,御赐、或恩荣、或圣旨,因事而宜嘛!”
在朱明忠看来,这样应该满意了吧,毕竟旌表牌坊与爵位、与公士没有任何联系,如此一来,你们应该满意了。可那曾想他的话声一落,方以智便大声说道。
“陛下,臣不敢奉旨!”
手持笏板,方以智行揖道。
“估且不说其它,这旌表牌坊即便是廉价者,亦需银不下二三百两,高者甚至不下数千两,如此糜费虽为表彰,却难免浪费之嫌!况且,牌坊不过只死物,远不及称号,如爵位,可称于名贴上某公、某伯、某侯。如勋士、公士,亦可称为“士”,何曾有人于名帖上上书“急公好义”?”
“臣附议!”
即便是作为反对者,朱大咸仍于一旁赞同道。
“称号之所以为仕民所乐道,正在于其是“称”,只有拿得出去的“称”,才能被人“呼”,如此方才有荣誉感,至于牌坊,虽然看似尊贵,可不过就是无用之死物”
瞧见先前势成水火,这会又立场一致的他们,朱明忠一阵气结。
好吧!
算你们会找理由。
虽然心里这么嘀咕,可朱明忠也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牌坊那东西,没有谁会在名片上印上一个“牌坊”,要是到了外地,没有人在一旁捧着,恐怕谁也不知道。
可相比之下,欧洲的那个什么爵士,不过就是一个名声,但是却能印在名片后面,被视为身份象征。即便是在香港,那样的殖民地中,也有太平绅士
想到香港的太平绅士,朱明忠的眼睛一亮,在香港获委任为太平绅士的人可在其名字后加上“”字样,作为个人正式衔头之一部份。香港一般人视成为太平绅士为一种身份象征,因此有不少社区人士皆踊跃捐款或担任公职,以期获委任为太平绅士。
他们争论半天,争得不就是这个名吗?
牌坊不稀罕,那就直接再造一个称号就是了!
想到这,朱明忠唇角一扬,看着众人说道。
“诸卿操心国事,朕岂能不知,这热心公益人士必须加以表彰,非如此不能彰显其付出,不能激励百姓效仿,即便是牌坊不合适,这爵位是非军功不授,这一点,亦是原则,至于公士嗯,亦不宜扩大授予范围,这热衷地方公益者,往往是地方士绅,那就授予他们“太平绅士”的头衔吧!”
“太平绅士?”
他们六人一听,无不是微微诧异。
懒得在这件事上再费什么脑子,也不想这件事影响了内阁“安定团结”的朱明忠说道。
“对,就是“太平绅士”,就是我大明这个太平盛世里的热心士绅,这个太平绅士呢不仅是个体面的荣誉称号。也可以用以维持社区安宁、防止非法刑罚、巡视指定机构。嗯,关于太平绅士应该有什么权责,可以再协调,可以借鉴一年勋贵、公士的权责”
和稀泥的朱明忠直接了当的拍了板,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原本还争执不下的双方,在思索片刻后,发现对自己这边没有任何损害,方以智最先恭维道。
“陛下圣明!”
“陛下英明!”
一时间,马屁声响成一片,可朱明忠却知道,这所谓的“英明”也好“圣明也罢”,不过都是利益得到了调和,若不然的话
“陛下,这太平绅士一出,天下士绅必定变得热衷于公益,以求获得朝宫廷赏封的称号。”
在内阁诸臣离开之后,李玉蕊于一旁轻声恭维道。
“不过就是一个称号,和公士没有太多的区别。”
“陛下,区别大了。”
“哦?”
抬眼看着李玉蕊,朱明忠示意她说下去。
“陛下,可知道,古往今来为官者往往都不愿意致辞仕,可今天官员却不排斥致仕,年到六十,往往就会请求致仕?”
李玉蕊的问题,让朱明忠思索片刻。
“退休金?”
其实古往今来朝廷一般是不给发退休金的,像有功劳的人才会有的或者如果家里特别困难的时候,你也可以申请每个月提供一定的粮食一直到终身。这也是官员贪污的原因之一。
而现在大明的官员是有退休金的,而且非常丰厚尽管薪水微薄,但养廉银却按在职时的50发放。除此之外,还有在任时扣除的30的养廉银,也是致仕后一次性发放,当然,如果贪腐事发,这笔银子就会被没收。
“陛下,官员所在意者,非是退休金,而是返乡后,地方官员如何待他。尽管朝廷往往会晋升名衔,以免其为地方所轻,可即便是如此,仍难免有人致仕后为地方所轻,甚至不乏因任时得罪旧人出任地方,而遭其欺凌的事情,可是有“公士”头衔,却让致仕官员可以行使“提察地方”,如此地方官厅自然对其所有顾忌,其回乡后地位超然,自然乐意回乡。”
勋贵、公士提察地方,不过就是为朝廷监督地方官员施政,为地方官的权力装上一个笼子而已。
“玉蕊,这都是你入宫前见到的?”
朱明忠看着李玉蕊问道,她是六年前入宫的,自然见过那些地方上的“公士”。
“陛下,臣是武昌人,武昌亦有不少公士,其身份超然,是臣妾幼时亲眼所见。过去常人欲求公士而不得,今日陛下特意赐“太平绅士”,士绅岂能不趋之若鹜?”
“嗯”
点点头,朱明忠说道。
“有得就有失,他们想要成为太平绅士,就不能吝惜银子,即便他们热心公益,那么朕也不会吝惜一张纸的!”
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太平绅士”象征着荣誉,身份以及地位,他们愿意通过各种活动换取这一称号,但是对于朱明忠来说,这不过就是一张纸。
而且这张纸,对于朝廷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因为这张纸的背后是对官员的监督,是对权力的一种约束。
“陛下不吝惜一张纸,可却必须要让他们知道,这张纸是金贵的,若无论什么人,随便拿出个几万两银子做个善事,就能成为太平绅士,到时候,非但朝廷的纸不值钱了,就连陛下的旨意,恐怕也为人所轻了!”
李玉蕊于一旁轻声提醒道,她的提醒,让朱明忠先是一愣,他或许可以不吝惜于一张纸,但绝不能因为这种不吝惜,把皇家的身价降低。对于李玉蕊的这个提醒,朱明忠倒觉得的提醒的很及时,要不然,这“太平绅士”没准会成为官员结交地方士绅的筹码,然后任意上书请求朝廷封赐。
要让它变得金贵!
想通这一点后,朱明忠随后才点头应道。
“确实如此,这太平绅士也不能泛滥,无论是什么东西,一泛滥,就成灾,成了灾,自然也就不金贵,玉蕊,一会批红时,告诉内阁让他们控制名额,嗯,可以按每十万”
原本想说十万人一名的朱明忠,想到现在的交通条件和各府县的人口,还是临时改了主意。尽管朱明忠废除了司礼监,但女官却一直协助他处置各种事务,在某种程序上,现在他身边的秉笔女官,等同于旧时的秉笔太监。
“每万人一名太平绅士,先确定总额,然后每年封赐的名额,以总额除十五或二十年期限,这样每年也就两三百人,待到总额名满后,再统计新增加人口,再定总额,总休原则就是额满后,非特旨不赐”
东西越少才越值钱,万人一个太平绅士,全县顶多也就几十位,突然,朱明忠就像想通什么似的,他想到了废除科举后,地方士绅与皇家的脱离,将士绅从传统官僚队伍中剥离出来,旧时科举制是联系地方士绅与皇家的一道纽带,而这个纽带现在却早被斩断了。
“也许,可以通过赏赐地方士绅为“太平绅士”重新建立起这根纽带。”
心里这么寻思着,朱明忠默默的点着头,确实,应该通过某种形式去建立地方士绅与皇家的联系,重新建立两者的联系,重建建立士绅管理体系。对于统治者而言,无疑是有利的。
“看来,确实需要弥补一下裂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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