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北的夜已经非常凉了,月上柳梢,昏黄的火把在半空中飘着,照出得光亮下面是快步走着的禁军兵卒。
营门之上,写着“神策军北都行营”的灯笼高高挂着,敲着梆子的巡夜军士跟在军官的后面,穿着铠甲,穿行在夜幕下的寒气里,在营地之中巡视着。
京中的消息慢慢传了过来,虽然营中三番五次下了严令,禁止军士们传谣信谣,不过大家基上都已经清楚,皇上大发神威,火并了留在京中的程公公,神策军的老家已经给皇帝抄了。
现在都在传皇帝已经集结了大批人马,正准备渡过黄河北上,来和鱼公公大打出手。北边的边情也一日比一日紧急,听回鹘人又将“净世明炎”的甲骑具装凑了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来上一场会战。
为了方便接收后方来的转运物资,神策军现在停留在太原一线,和回鹘并没有真正交手,不过就眼下的军心士气,估计一旦交战就是一场大溃。
现在路上到处都是神策军的游骑,这都是用来抓逃兵的。鱼公公带到北边来的都是精锐不假,然而大家的妻儿老都在白玉京,现在这么一个局面,逃亡的军士是一天比一天多。到了近几日,除了有兵开差外,已经有不少低级的军官都跑路回家去了。
鱼公公那边下了严令,一旦抓到逃兵便就地处死,决不轻饶。但是毕竟军心已动,不是严刑峻法就能压制得住的。
前几日听一支驻在临汾那边的队,约莫五百多人,在统军将佐的带领下连夜拔营过了黄河,归顺朝廷去了。现在神策军的大营之内各种潜流此起彼伏,明眼人都知道,经过了京中的变化之后,统军在外的鱼辅国已经是名实俱损,覆亡已成定局。
河东节度使的衙署之内灯火通明,顶盔掼甲的甲士们和抱着卷牍的文吏来来往往穿梭其间,气氛略带些紧张。
节堂之内,四面放着六个铜炉,里面烧着火红的炭火。鱼辅国穿着一件白色的裘袍,头上插着一根玉簪,身边的茶几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一个红泥炉正冒着热气。
鱼辅国拿着一《后汉书》一页一页的翻着,看到一半,鱼辅国将书放到一边揉了揉眼睛。
他对面的位置上,柳子岳正捧着一碗茶慢慢地喝着。
“京中的消息传过来之后,还不到十日,溜走的士卒差不多也有一千人。”鱼辅国叹了一口气:“我从白玉京带来也不过一万多人,再这么下去,你也不用劝我以大局为重了。”
“你不是正在整训新军吗?军营都建好了。”柳子岳品了口茶接着道:“那些神策军是靠不住的,现在这个局面,不管是杀回白玉京还是割据河东,都不能仰仗神策军,军心都已经散了、”
鱼辅国笑了笑,这个柳子岳养望几十年,亲朋故交遍布天下,这些动作根就瞒不住他。
“你以为我想着杀回白玉京?”鱼辅国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且不现在军心不稳,我留在太原不动,天下人还会理解我的苦衷,知道是皇帝逼迫我到了眼下这个地步。”
“我若是今天率领大军动身南下,明天就是天下皆曰可杀的罪人。”鱼辅国冷笑道:“还会有谁跟着一个太监造反不成?”
“你也不必急于一时,过几日黄河便会结冰,那个时候要过河可就难了,从黄河开始结冰到彻底封冻,怎么也要一个月的功夫,你就是想过也过不去。”柳子岳看着鱼辅国道:“人生一世,早晚不过黄土一抔。身前身后之名,还要仔细思量。”
鱼辅国闻言一笑,他从自己的袖口里掏出一叠信来放到身边的茶几之上。
“这是白玉京事变之后,各镇节度使给我写来的书信,河北三镇、平卢、横海他们那些跋扈的不,就是朝廷信用的那些藩镇,什么泾原、朔方、武宁都写信给我,劝我率兵杀回去清君侧。”
“他们都是把你放在火上烤罢了。”柳子岳道:“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已经到了东都洛阳,不日就要入关拜阙,他们那些心思你不会不明白。”
“皇帝的心思我也明白。”鱼辅国摇了摇头:“他不就想多争取些时间吗?万军之中取程奇力首级,好得很。我若是他,就直接单人孤骑冲到太原来,一刀斩了鱼老贼的首级,然后统领诸军,再把回鹘人打出去。”
“你们都需要时间。”柳子岳道:“我来还想劝你以社稷为重,但是看了神策军现在的样子,你就是有心杀回白玉京去,他们也没那个力气了。我也不劝你去打回鹘人,你也没那个钱。”
柳子岳自京中启程,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就赶到了太原,他仔细观察了神策军上上下下的军心气势,知道这支人马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过是一点架子还在,留在那里吓人而已。
就凭这样一支军心士气都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部队,鱼辅国是进退不得,进不能平回鹘,退也不能杀回白玉京。
要带着这么一群人干出事业,换项羽来都做不到,应当换韩信上场才行。
“我听你来见我,还以为皇帝请动你出山来杀我了。”鱼辅国嘴角依旧挂着笑意:“杀我这样祸国的阉奴,然后致君尧舜,这不正是你们这些书生的夙愿吗?”
“天下人应当记挂你的功劳,没有你内慑诸党,外威强藩,天下早就大乱了。”柳子岳道:“只不过时移世易,总有个阴晴圆缺,人总有个落幕的时候。”
“天下人?”鱼辅国摇了摇头:“他们最是薄情寡义,愚妄无知。”
“回鹘内乱,胡虏南下,这样危急的一个局面,若不是我这个阉奴站了出来,这天下早就陷于水火了。我又得到了什么?白玉京中天翻地覆,程奇力被皇帝给杀了,困在河东进退不得,还不如留在白玉京中看着北地糜烂……”
“你执掌枢密,总统军权。”柳子岳道:“没有你的话,就是程奇力也不敢调一兵一卒。回鹘人南下,你不统军北上经营河东,你敢让程奇力北上吗?你不怕,因为你怕他分你的权。你也不敢将兵马调拨给裴度,这个河东节度使你只能自己当。”
“鱼公公,一饮一啄,其实都是定数。自己选的路,便只能自己走下去,谁也怨不得。你在北地逡巡这么久,师老无功,若是你此时已经将回鹘人击败,又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路,其实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柳子岳目光中带着怜悯:“怨不得别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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