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断北眼看着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正被一点点吞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相继湮灭,百味陈杂,难以言表。在黄岗梁上混战之际尚且不见鞑靼各部族的援军,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不指望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施以援手。
金心、木僧浑身浴血,悍不畏死,拦下林复等人,高声喊道:“教主先走,我等断后!”
胜败兵家事不欺,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杨断北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只身突围,他完全有能力办到,可真若这么做了,他就不叫杨断北了。越是到了绝境,傲气越发彰显,在那一身铮铮傲骨面前,伴随着死亡而来的那点威慑力实在是微不足道。只见他一声爆喝,万人黯淡,双掌翻腾,以一己之力连退林复、罗云、留德群、留青群、当阳、灵风子等几大高手,生生救下了命悬一线的金、木二人,臂膀和大腿上也不可避免地被留德群和当阳的刀剑剌出两道又深又长的血口。
二十三年前,杨断北带着无为教残部乍到蒙东时,遵循檐下低头的古理,频频示好鞑靼各大部族,夹缝求生,实则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人。随着实力日复,心高气傲的本性逐渐暴露,以至连他手底下的部分人也变得目中无人、颐指气使。相互间矛盾冲突频发,经多方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
没个几把刷子的人精是成不了一个部族的首领的,逢场作戏、心口不一、看风使舵等等,都是必备的基本功。面对风头正盛的杨断北,各部族首脑们一个个装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只为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怨气经过多年累积,终于到了濒临爆发的边缘,墨烟海出现了,仅凭一条肉舌,博得了各部族的好感和信任。
在各部族首脑眼中,用一个小算盘打得叮当响,且桀骜不驯、自以为是的杨断北,换一个同样有自己算盘,但谙熟进退、懂得方寸的墨烟海,怎么算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一个个翘首以盼,就等着杨断北入套出糗。杨断北也不负众望,奋勇向前,生生折了**成实力,实打实地做了回吃黄莲的哑巴。
阿勒坦,蒙元黄金家族嫡系后裔,鞑靼六大部族之一土默特部的实际掌权者,一个有着独到见识、非凡智慧的领导者。在他看来:杨断北长短分明,但仍不失为一个可用之人,关键在于怎么用;墨烟海人如其名,心思深沉,浩如烟海,是一个用人而非可用之人;两相比较,还是杨断北更实惠。所以,他亲率六千精骑,向身处绝境的杨断北伸出了援手。
鏖战两天一夜的中原群豪看似猛如虎,实则外强中干,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凭着剿灭无为教的心念和一口硬气在做最后的支撑,实在无力正面抗衡兵强马壮的六千铁骑,一触即溃。
阿勒坦对时机的把握不可谓不精准,不费吹灰之力就卖了杨断北一个天大的人情。
日落西山,夕阳如血,四面蒙歌:
我祭了远处飘飘的大纛,
我擂响黑牦牛皮幔的战鼓,
我骑上黑色的快马,
我穿上铁硬的铠甲,
我拿起钢做的长枪,
我扣好山桃皮裹的利箭,
与合阿惕——篾儿乞惕,
上马前去厮杀!
我祭了远处飘飘的英头,
我敲响犍牛皮幔的战鼓,
我骑上黑脊的快马,
我穿上皮绳系成的铠甲,
我拿起有柄的环刀,
我扣好带箭扣儿的利箭,
和兀都亦惕——篾儿乞惕,
拼死前去厮杀!
战鼓雷动,马蹄隆隆,尘土飞扬,六大部族全线出动。
“退守密林……”林复连连扬声高呼,并示意古长青带人抢占高地。他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但还是有一大片人命丧鞑靼铁蹄之下,剩余残部躲进了密林,得以暂时保全。
鞑靼六部是马背上的民族,长在骑射,丛林战非其所擅。同时也明白中原群豪虽然集疲累创伤于一身,但也没到完全丧失战力的地步。于是一方面不断派兵袭扰,迫使中原群豪疲于防备,不得喘歇;另一方面重兵严防,切断水源,从身心上进行双重打压,希图以最小的代价活活困死中原群豪。
挨到午夜,很多人不受其扰,只觉憋屈,满腹邪火,强行突围,等待他们的是一阵狂暴的箭雨,狼狈地退了回来。
整整三日,中原群豪进行了多次试探性的突围,有些是林复组织的,有些是他人安排的,前者的伤亡较轻,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林复的威信正在消失。而多次试探的结果,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仅仅确认了摆在他们周围的是一个铁桶阵。
身心俱疲的林复背靠云杉,独坐一边,看似平淡镇定,实则愁肠百结。古长青白衣变血衣,长发散乱,无半分出尘气态可言,一柄做工材质皆是上等的折扇,几乎只剩下了骨架。
“喝口水吧。”古长青递上一只所剩无几的水囊,见林复摇头不接,轻轻一叹,将水囊换成了纸笺。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林复打开纸笺,上面只简单地写了几个数字:三万一千六百、一万九千八百、七千七百、两万两千四百、五万八千七百。第一个数字是七老图山、灯笼河草原遭遇火攻的死亡人数,第二个数字是黄岗梁中与无为教正面交锋的死亡人数,第三个数字是追击战中的死亡人数,第四个数字是受袭战中的死亡人数,第五个数字是截止此刻三日内的死亡人数。一连三日的突围战死亡数量远没这么大,大部分是因为缺粮少药,致使原本尚有活命希望的重伤之人一命呜呼,轻伤也拖成了重伤。
每一个简单的数字背后都有一片血海、一座尸山,整整十四万生灵,就这么湮灭了,甚至还不如林复脚底下的草芥。
古长青尽可能保持平静,道:“局势混乱,时间仓促,统计无法做到详尽,但也相差无几;七老图、灯笼河二地受火攻致重伤的六万三千三百多位兄弟,被护送回去了,也得到及时的救治,大部分人都保住了性命;战死的兄弟只有大约六成的人得到了就地掩埋;剩下的兄弟都在这里了,还有不到四万人,其中又接近半数的人身负重伤。”
林复沉默无言,纸笺化作了齑粉。
古长青怅然长叹,道:“值得吗?”
林复依然沉默,此行二十四万热血豪杰,其中一部分是自发而来,另一部分是受他暗中用计而来。当他决定打着救人伐贼的旗号率众入蒙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局面。但想象和现实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真当亲眼目睹了那一腔腔炙热鲜血轻贱如白水的肆意挥洒,那一张张勇毅面孔廉价过草芥的归寂尘土,又有谁能真的做到不眨眼、不皱眉、不心颤、不深思?
林复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就是这个午后,改变了他今后的人生轨迹,提前结束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从尽一个楚氏子孙的本分,竭尽所能救治父亲、发扬庄门,到为了报仇克服伤痛、勤练武功,到为了报仇创建西河庄,再到为了报仇成为武林盟主。这一步步走来,他自认为自己够努力,够用心,也够清楚要的是什么。
直到现在,他忽然发现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为了报仇?用手中的权力拿二十四万人的性命只为见仇家一面,除非是智商有缺陷,不然谁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去报仇的。为了权力?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武林至尊了,世上当然还有比武林至尊更有权力的位置,比如说天下至尊。但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相较于坐拥滔天权势,受万人簇拥,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活在永无止境的勾心斗角中,他宁可隐居世外,过着不问世事的悠闲日子。为了武功?为了金钱?为了女人?为了天地大道?都不是,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时隔多年后乍闻墨烟海音讯,他很激动,也很愤怒,现在想来,当时的愤怒并不是源自于仇恨,是没来由的,纯粹是因为愤怒而愤怒。好似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提线木偶,人提哪根线,就动哪部分。
生死存亡,作为首领的林复不合时宜地产生了自我怀疑,出现了本不该在他这个年岁出现的茫然,这是很危险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混乱、无措,恰恰相反,他的灵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明过,他的心绪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和过。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一切,隐约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拥有无上力量的无形大手正在推着他一刻不停地前行。
人,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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