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贝卡讥讽的笑了笑,毫不掩饰对亚历山大·杰斐逊的嘲弄。
“这实在是很奇怪,杰斐逊先生试图将两个不兼容的概念混淆在一起,一方面把奴隶制归咎于帝国政府,一方面又谴责帝国当局解放奴隶,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自打耳光?”
“如果我就此认定此人说一套做一套,虚伪透顶,在座的诸位可能不服气,没关系,杰斐逊先生的言行还给我们提供了更多证明其虚伪本质的鲜活例子。”
瑞贝卡坐回扶手椅里,喝口咖啡润了润喉咙,继续穷追猛打。
“我想大家都读过杰斐逊先生的另一部著作——。”
“在这本散文集中,杰斐逊先生不厌其烦的论证黑奴心智落后,天生就比不上他们的白种奴隶主,并且基于这一观点坚决反对跨种族通婚,声称这是‘违背自然的生物学闹剧’。”
“既然杰斐逊先生如此厌恶乃至恐惧黑人与白人的结合,又该怎么解释他自己家里就有一大堆黑白混血儿?又怎么解释他最宠爱的女奴萨莉·海明斯就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统?”
“如果杰斐逊先生真的反对跨越种族的性行为,真心反感混血儿,将之视为道德败坏的罪证,为何不把自己身边的混血女奴卖掉,或者赐予她自由人的身份?”
“如果将来某天,有人曝出杰斐逊先生与他的混血女奴之间存在不伦关系,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反正我不会感到惊讶——毋宁说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位伪君子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够了!瑞贝卡!你太过分了!”
乔安忍无可忍,无法继续保持沉默。
“如果你要指责杰斐逊先生与海明斯小姐通奸,请拿出证据!”
瑞贝卡显然没料到乔安会突然发火,缩了缩肩膀,眼中难掩懊悔。
“证据,这……”
“你指责人家道德败坏,手里总要有证据吧?”乔安强忍着怒气追问。
“我暂时还没有证据,不过杰斐逊先生和那个混血女奴的关系肯定不正常,你注意过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神吗?我有一种直觉……”
“直觉什么的,你就别说了!”乔安打断瑞贝卡的话,“如果直觉能算证据,那么在一个被迫害妄想狂的眼里,世上哪有无罪之人?!”
“你与杰斐逊先生政见不同,正常的批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不能无凭无据攻击人家的私生活!”乔安越说越气,禁不住提高嗓门,“全凭自己的感觉给杰斐逊先生定罪,这已经不算批评了,简直就是诽谤!”
“好吧好吧,你说的都对,我认错还不行吗?”
瑞贝卡看出乔安是真生气了,委屈而又可怜巴巴地主动退让。
“刚才关于海明斯小姐的那部分言论,是我出言不慎,我收回这些话,如果因此冒犯了谁,我可以道歉,但是在此之前发表的那些评论,我不认为自己有说错什么,也不强求你们认同我的观点,真理究竟掌握在谁的手中?还是让我们交给时间来验证吧。”
乔安坐回椅子,没再说话。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杰斐逊校长是他的偶像,满足了他对“哲人王”的美好幻想。
如果“知识分子阶层”存在一个典范,乔安觉得就应该是杰斐逊校长这样:
睿智,优雅,博学多才,温和仁厚且长于雄辩,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出身高贵却又永远站在平民大众那一边,热爱自由胜过生命。
正是出于上述心理,瑞贝卡对杰斐逊先生的尖刻批评使他特别难受——同样的话,哪怕是批评他本人,他都不至于这么窝火。
失而复得的东西总是弥足珍贵,乔安不想因为政见上的矛盾跟瑞贝卡争吵,更何况她已经为自己那些过分的言论道了歉——虽说并不是十分情愿。
沙龙结束后,乔安谢绝瑞贝卡邀请散步,离开白屋庄园,回到自己的寓所依旧闷闷不乐,意气难平。
他认为杰斐逊校长的观点贯彻了启蒙思想家们所崇尚的“天赋人权”,而瑞贝卡出身于贵族家庭,更崇尚“精英主义”,打心底看不起平民大众的智慧,拒绝承认民众理应与她这样的贵族精英享有同等的权利。
杰斐逊先生的论述的确不够严谨,过于理想主义,涉及奴隶贸易的章节自相矛盾,甚至给人留下虚伪的印象,但是瑞贝卡对他的批评也有人身攻击和断章取义的嫌疑。
你善待女奴,就怀疑你们私下里有奸情;你一说要抗税,就猜测你在谋划推翻总督,殴打税吏,你说反对暴君,就断定你要煽动暴民,搞党争,无政府……
这种推理逻辑,好比“小时偷针、大时偷牛”——典型的“滑坡谬误”。
乔安在书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施展“魔法伎俩”加热后缓缓啜饮。
一杯热茶下肚,乔安的情绪稍有缓和,不再纠结瑞贝卡与杰斐逊的政见冲突,转而思索起故乡的未来。
亚尔夫海姆的抗税运动如火如荼,看这架势恐怕短时间内很难平息下来。
如果新任总督福格尔勋爵不改变他那傲慢粗暴的做法,继续漠视民众的呼声,甚至动用暴力打压抗议者,很可能会引发更大规模的暴动。
莱顿港剑拔弩张的气氛,使乔安联想到远在大洋对岸的远东。
当初远东地区的独立运动,也是从抵制加税开始的,由于帝国派驻远东的官僚处置不当,滥用暴力,致使抗税运动火上浇油,寇拉斯父子才有机会举起反叛的大旗,建立起割据势力。
如果帝国当局还不吸取教训,在亚尔夫海姆重复当初在远东行省犯下的错误,乔安敢断言,这场风波很快就会从单纯的抵制土地税演变成谋求脱离宗主国的独立运动,亚尔夫海姆终将变成第二个远东。
乔安本来想远离政治纷争,然而时代的浪潮就在他身旁波涛汹涌,容不得他置身事外。
越是对比远东与亚尔夫海姆的今昔处境,他就越发对远东人民的遭遇感同身受,对帝国的腐朽统治心生厌恶。
……
史料:杰斐逊对蓄奴的矛盾立场
其中一个不平之事最为引人注目,一方面是因为它涉及的问题很快被证明是大陆会议在辩论的措辞时最富争议的问题,另一方面是因为杰斐逊5月在弗吉尼亚州宪法中写的与6月份在中写的不一样。
这是中的一段话,杰斐逊指责乔治三世煽动和延续奴隶贸易,从而意味着奴隶制是个邪恶的制度,是由腐败的君主强加给殖民地人民的。
而在先前所拟的弗吉尼亚州宪法草案中,他则指控乔治三世“促使黑人拿起武器反对我们;那些黑人采取了不人道的否决权,拒绝使用法律的手段”。
这里我们可以发现杰斐逊将两个不兼容的概念混淆在一起:一个是把奴隶制归咎于英国国王,另一个则是谴责他解放奴隶。
这体现了他思想中对于奴隶制的深刻的矛盾,这一矛盾他从未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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