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尽数都是剑和金光,无数剑刺向那张金色大网,看着便声势浩大,但不管是剑君还是陈圣,其实都知道,这些剑虽然强,但还没有到沧海的范畴,充其量就到了登楼巅峰而已。
所谓磅礴剑意,也只是相对而已。
陈圣的境界是货真价实的沧海境界,在面对这样的剑意的时候,陈圣只是微微招手,那张金色大网的威压便更加浩荡,在夜空里,金光与惨白的剑光交相辉映,交织成一副极度诡异的画面。
但很快很快,那些剑光便开始在夜空里淫灭,很快整片天空就只是剩下了一片金光而已,这些金光光芒大作,就像是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盏灯,无数磅礴的气机交织在小园城里。
剑君提着剑,仰头看着天际。
这之前的第一次试探落下帷幕,剑君大败。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结果,但对于剑君来说,还是很难接受。
他要是在当年那个鼎盛状态,不说陈圣,或许就连那位道门教主杜圣在面对着这位剑君的时候,也占不到优势。
他转头看着那两条铁链,脸上没有什么情绪,若不是这两条铁链,怎么能让他处于如此境地?
剑君盯着远处,手里的万丈长剑气暴涨,遥遥看去,真有万丈长那般。
磅礴到了极致的剑气在夜空里又生出了一道白光,剑君漠然道:“吾这一生,除去辛坟之外,没有任何人胜过吾,即便你趁吾如此之时出手,也不见得能胜过吾。”
剑君这一生,用天才两字来形容,那是再合适不过,他本来是俗世帝王,厌倦俗世之后,一心练剑,没有要几百年,便在剑道大路上一路往前,把无数剑道上的惊艳人物给甩在了身后,无数剑士即便看着这位剑君有些愤懑,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去。
就连辛坟,最后在看着剑君已经来到身后的时候,也会生出别的想法,从而做了些事情。
几乎是无敌了一辈子,就曾败在辛坟身上的剑君现在面对着这位道门圣人,自然而然便不愿承认自己不如。
之前的一剑落败,更让剑君恼怒,他看着在云端的陈圣,继续开口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小园城到底为何叫小园城。”
小园城为何叫做小园城,这个问题之前剑君便问过李扶摇,但是李扶摇没有回答,他便自答过这个问题,小园城之所以叫小园城,是因为剑君的存在。
这世间的任何事物,存在都有各自的意义,就像洛阳城,就像太平城,就像朝歌城。
小园城的名声比不上这三座都城,但从某个角度上来说,都是一样的。
小园城存在,和剑君有关。
陈圣精通符道,之前便已经看出来小园城有些不同寻常,但只是注意到这小园城里充斥着的剑意,至于别的,则并没有发现。
可在剑君开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圣便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小园城或许是一座囚笼。
剑君身后有两条剑链,是用来困住他的手段,这位剑仙因为被这两条剑链困住,所以整整数千年都没能脱困,李扶摇以为那位辛剑仙的手段就是如此而已,但事实上,只有剑君知道,小园城便是一座牢笼。
这是一座以剑意织就的牢笼,小园,园字与囚字何其相似。
剑链是园里的枷锁,园便是外面的囚笼。
陈圣微微蹙眉,那张金色大网朝着下面而去,很快便遇到了某些阻拦,那雪花之上,不知道是谁的剑意落在了上面,在遇到金光之后,就像是沉睡了多年的某些东西,彻底醒来!
一股比之前不知道要强盛多少的磅礴剑意迎上金光!
陈圣挥袖,有金光大作。
那剑意和之前的剑意根本不是一道,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大,陈圣只需要微微感受,便会知道其中差别。
他早看出这剑君是被人囚禁在此处,但从来没有想过,囚禁他的人,竟然也是一位剑仙。
而且这位剑仙的剑意更加磅礴!
陈圣的金色大网在遇到这道磅礴剑意之后,竟然开始节节败退,不一会儿,整张金色大网都消散开来。
陈圣身侧又有一道符箓缓缓成型,这位道门圣人漠然道:“不管你生前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但现在既然已经死了,那便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在我面前,如何逞凶?”
陈圣说的话其实不是没有道理,这世间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沧海修士,这么多的沧海修士里,总有很多人会在世间留下痕迹,那么多已经离开人间的沧海修士,留下一道道痕迹,若是活着的沧海修士都还要退避三舍的话。
这世间就真的没有那么多争斗了。
陈圣身侧的符箓金光大作,很快便向着那些个剑意而来。
一个活着的沧海和一个死掉的沧海,高下之争,似乎很是容易得出结果。
当那道符箓压向那道剑意,那道剑意便开始溃散,片刻之后便有无数剑气散落。
陈圣看着这幅场景,神情古井无波,
李扶摇站在远处,也看到了这幅场景。
他有些恍惚出神。
“辛坟,这是我的事情,关你何事?”
剑君攥紧剑柄,磅礴剑意再生,满天剑意忽然再聚于一线,甚至于那些散落的剑气此刻都会聚到了万丈长的剑身之上。
剑君举起剑。
重重斩向了身后的两条铁链!
有剑气游荡于天地之间,有剑意起于微末。
砰得一声巨响。
天地之间,有冲天剑气从河面生出!
“这才刚刚开始。”
沉斜山在今晨起了一阵风。
像是沉斜山这样的地方,似乎不管起风还是下雨,都没有办法让弟子们觉得惊讶,但是这一阵风起的时候,观主便已经走出了登天楼。
站在登天楼前,观主伸手,有一条五彩长河自然而然的在他身侧生出,片刻之后,便远游而去,在整个沉斜山的天际穿梭。
观主看着天上的五彩长河,整个人的气息都十分玄妙。
登天楼这样的地方,除去他之外,也就只有圣人能够在里面想待到什么时候便待到什么时候,观主在之前叶圣降临沉斜山的时候,境界便已经很高,这些日子过去之后,观主既然被说成天才,境界自然又有提升,现如今他是真正走到了最后一步了,一身气息无比玄妙,似乎在刹那之间,他便能走进沧海。
如果说之前观主是人间第一人,只是战力无人能抗的话,此时之后的观主,却是连境界都到了极点,往前那么移动分毫,都会脱离登楼修士的范畴。
在风里走出登天楼,观主站在云海前的崖边,等着那阵风吹得他的长发动了片刻之后,观主便去了那条小溪旁的竹楼前。
站在石上,观主一身青色道袍迎风而动,若是让山下的世俗百姓见了,只怕是又要称颂一番。
经历过之前那件大事的沉斜山,山上其实有许多弟子对于他的态度已经有了些变化,许多弟子仍旧接受不了他们敬爱的观主竟然曾经和妖物有染,虽然这山规当中并无明确规定,甚至于就连叶圣都曾表示这不是大事,但不管怎么看,有些人就是无法理解,既然无法理解,自然也是无法原谅。
不管观主依然是观主,不管山上这些人怎么想,这些人怎么看,观主依然在山上,说一不二。
但叶笙歌不一样。
叶笙歌的身份比观主来的更为特殊,所以在往日的那些年里,观主不曾告诉任何人叶笙歌的身份,便是因为这个身份实在是棘手,可到了前些日子,叶笙歌的身份公之于众之后,事情还是一样棘手。
叶圣是道门教主,是最为崇高的圣人,他即便是和那什么妖族大妖有过一段荒唐往事,也只会被人说成美谈,诸如什么妖族无人,只有人族圣人,尤其是我道门圣人才能让那位圣人倾心的言语肯定已经流传了出去,叶圣肯定不会在意这件事,叶圣不在意,他似乎只会在叶笙歌身上动念片刻。
至于道种叶笙歌,对她的态度,似乎便要微妙很多。
这一点观主无法更改,就连叶圣都没有办法。
因为人心这两个字,才是这世间最难猜的东西。
自然也最难管。
观主站在那竹楼前,不曾见到里面光景,但是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早日的那阵风,让他闻到了些东西。
那是独属于妖族的气息。
在沉斜山不会有任何一个妖族,有的就是那位道种。
观主闻到了妖气,所以才有那么一条五彩长河落到了沉斜山的天际,为得便是遮挡。
不让旁人知晓。
观主看着竹楼,想了想,温声道:“事情有些难办了。”
声音不大,但竹楼里能够听得很清楚。
竹楼里的那个白裙姑娘,身后生着五彩斑斓的尾巴,身后还有一对彩色的翅膀,叶笙歌一向只爱白裙,从未有过别的,现在身后生出了双翼,长出了尾巴,不管是谁看着,想来都会很是惊讶。
这位道种,现在还能算成人族吗?
听着师父的话,叶笙歌看着眼前的白纸,轻声回道:“我不太喜欢这样子。”
观主就站在竹楼外的石上,看着远处,唯独不看竹楼,“生了一对翅膀,以后想着要赶路,便不必浪费气机,师父看过鸾鸟一族的画像,知道那双翼不会难看。”
叶笙歌微微皱眉,然后说道:“我也觉得好看,但不喜欢。”
观主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的说道:“这个世间怎么会有不喜欢漂亮东西的女子?”
叶笙歌没有回话,实际上她觉着观主的言语,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观主正色说道:“人族和妖族本来就是两个不同的种族,结合诞下后代,本来便有诸多怪状,你变成如今这样,可能是年纪渐长,所以妖族的血脉开始觉醒,也有可能是境界越来越高,所以如此。”
叶笙歌坐在桌前,桌子上的几只千纸鹤缓缓离开桌面,却不离去,只是在这半空悬停缓行,叶笙歌盯着这些千纸鹤,然后说道:“不是境界的问题。”
叶笙歌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天才,对于自己身体里的问题,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
观主想了想,然后说道:“那就是年纪渐长,所以如此了。”
叶笙歌问道:“师父有没有办法?”
观主看着远山说道:“用符压制而已,不是长远之计。”
“除此之外呢?”
叶笙歌看着那些千纸鹤,若有所思。
观主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在石上站了片刻,然后走入小溪,往前走了好些步,然后来到竹楼前,轻轻的推开门,看到了这幅光景。
观主往前走了几步,伸出一只手,手里闪烁着五彩光芒,他把手搭在叶笙歌的脑袋上,那道五彩光芒就开始从叶笙歌的头上落了下去,很快便让叶笙歌身后的双翼收缩了回去,再过片刻,那条长尾也收了回去。
叶笙歌微微蹙眉,她在桌下的手,片刻便已经握紧,但很快便又松开。
长尾收回去之后,观主并未缩回手,而是一直都把手搭在这上面,片刻之后,这才轻声说道:“符压着它,也压着你,疼不疼?”
叶笙歌没说话。
观主继续说道:“山上的弟子都知道师父是一手有两门道法的修士,但很少知道师父会画符,实际上师父在研习符道之后,早就嫌弃这符箓之道太没意思,很多年都不曾画过了,可是不画是不画,世间若是有任何一位修士敢说在此方面的造诣胜过师父,师父可绝对不依。”
叶笙歌这才微微翘起嘴角,吐出两个字,“陈圣?”
那位云端圣人,以一道鬼画符便让世间胆寒的道门圣人,想来才是应该这世间修士里,最为厉害的符道大家。
观主皱眉道:“入了云,那还算是人间修士吗?”
叶笙歌沉默不语,只是额头上汗如雨下,便该知道她此刻承受着怎么样的痛苦,天底下的女子大多柔弱,但总会有那么些并不如此。
叶笙歌从来都不是世俗里的那些女子,
观主怜爱的说道:“人族和妖族结合,能够诞下后代的本来就是凤毛麟角,像是你娘亲和叶圣这样的人物结合,再诞下如你这般的,更是闻所未闻,所以师父对你,没有半点办法,你现如今已经是春秋修士,还会这般,谁能说清楚,以后到了登楼便一定会有好转呢?”
叶笙歌说道:“入了沧海,便能解决这些问题。”
沧海修士已经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修士,不管在什么方面来看,都说得上是完美的,绝对不会有任何沧海修士会因为这些问题担忧,要是说真的有上天这种说法,那么老天爷打造的所有东西里,沧海修士,一定是最完美的,这毋庸置疑。
观主挑起眉,“沧海自然能解决世间一切问题,但沧海之前呢?”
叶笙歌抿起嘴唇,“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这世间只怕也就只有叶笙歌这样的人敢这么说了,她这个三十多岁便已经登临春秋,成为世间最年轻的春秋修士,天赋和破境速度都是世间第一,甚至还可以说得上是史上第一。
她说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挤进去沧海,只怕也没有几个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了。
观主说道:“师父对此事没有办法,这应当是妖族血脉的问题,你或许可以去妖土看看。”
说起妖土,叶笙歌很快便想起了别的某个女子,那个女子也是妖族。
观主用一种特别的情绪看着叶笙歌,想了想,然后说道:“若是不想去妖土,也可以去佛土,那些和尚的某些法门,可能也有用,灵山上的两位圣人,其实和师父也算是有些交情。”
叶笙歌忽然笑了起来,看着观主说道:“师父,何时这么担忧我了?”
观主认真说道:“别人不知道,但是师父自己的手段怎么不知道,师父刚在你身体里种下的那符箓,别的不会,可疼是真的疼!”
“是小事儿。”
叶笙歌看着那些个千纸鹤,淡然说道。
观主叹气道:“你这丫头,在你心中就没有一件大事?”
叶笙歌看着远处,忽然开口说道:“我要去山下走走。”
下山走走,到哪里去走走,观主看着叶笙歌,没有开口,但还是伸手抓过一个千纸鹤,放在手心看了几眼,然后说道:“不要做什么傻事。”
说完这句话,观主只是收下那只千纸鹤,然后便从竹楼里离去了,只留下一个背影。
叶笙歌看着自家师父的背影,没做什么,只是捂着嘴笑了笑。
这对叶笙歌来说,也是极难出现的情绪。
可笑了笑之后,她又板着脸。
之前她喜欢就这样盯着世间许多事情,情绪不显露出来,是因为她的性子本来就是如此,可如今板着脸,却是疼的。
观主的符箓自然能够压制住叶笙歌体内的妖血,但是代价极大。
这个代价,却不是观主自己要付出的代价,而是叶笙歌自己。
叶笙歌现如今灵府里的气机至少有一半被那道符箓拿去用于压制妖血运转,这位世间最为年轻的春秋修士,现如今虽然还是个春秋修士,但一定是世间最弱的春秋修士,没有之一,或许可以这般说,那道符箓就像是观主给本来就顶天立地走在世间的叶笙歌身上再加上的一块巨石,巨石压顶,让叶笙歌这个春秋修士,自然有些苦不堪言,但是她的天资本来就不低,即便是被压制住妖族血脉,她一样能够走得极快。
可要是之后到了登楼境,这道符箓必然是困不住那些妖血的,到了那个时候,要是那妖族血脉还不停息,又怎么办?
恐怕这个问题,到时候去问观主,让观主也有些棘手。
只是现在不管怎么说,叶笙歌至少现在不用担忧那些妖族血脉显露,只是有够疼了而已。
仅此而已。
可又怎么会是仅此而已。
片刻之后,叶笙歌重新坐到了桌前,她看着桌上仅剩下的几只千纸鹤,从笔架上拿下来毛笔,在上面画了些东西,然后搁笔趴在桌上,不多时,便有鼾声响起。
观主其实并未走远,而是一直站在竹楼的石上,等到听了鼾声之后,这才站起身去了崖边。
看着云海,这位沉斜山观主若有所思。
很快身后也有声音响起,“观主是在为笙歌的事情忧虑?”
一袭黄紫,飘然而至。
山上的黄紫道人,也就只有张守清一人能够在观主这边说上几句话。
观主没有转头,就这样看着云海,“世人的看法,我不在意,心里不满可以,但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便是不对,我不满意了,自然结果就不好,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就像是那个剑山的年轻人,本来我也没有看出他有什么好的,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朝青秋对他青眼有加,笙歌更是对他有些别的想法,这样的年轻人甚至还和妖族不清不楚,他以后真能登临沧海,成为第二个朝青秋?”
观主略微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在张守清看来,自然也是因为叶笙歌的缘故。
张守清想了想,然后说道:“朝剑仙离了人间,人间剑士就真的能迎来一场大年?”
相比较起来,张守清对于道门存续,似乎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上心,真让他去谈什么儿女情长,他不愿意,也谈不好。
所以谈到朝青秋,他自然而然便想起了这件事。
朝青秋在的时候,他是世间唯一一位剑仙,朝青秋死了之后,那些剑道气运从他身体里尽数都散去,于是便成了一片星空。
观主感叹道:“之前的天上,挂着的是一轮明月,虽然耀眼,但未免太过单调,现在是一片繁星,虽说不知道那些星星,最后有几颗能够真正的闪亮起来,但总归是一副不同的画,似乎也会有了些意思。”
朝青秋没了,月光没了,但是很多星星却有了亮起来的可能。
只是这世上真的没有几个人会想得到,这夜空里,有一颗星星,还是叫朝青秋。
就像几乎世间没有人知道朝青秋还活着这件事一样。
观主看着云海感叹道:“像是朝青秋这样的人,都不在云端了,入云的事情,自然对我来说,又少了几分兴趣。”
观主这句话说的很是直白,朝青秋在世间的时候,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三教修士都想在沧海大败这位剑仙,以证明三教并不剑士差,但是在朝青秋成为沧海的数百年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办到。
观主是道门第一人,是云端之下第一人,也是举世皆知的天才,他自然也生出过这个想法,只是现如今,这个想法,也只能搁浅了。
远山有朵云,笼罩在所有人头上,整日都有人想着要把这朵云给赶走,可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这朵云却是自己飘走了。
明明这朵云只要愿意,还能在天上待上成百上千年的。
想到这里,绕是观主都觉得有些感伤。
他摆摆手,嘱咐道:“笙歌要下山去,不管是去何处,若是有山上弟子生出别的想法,你都来告诉我。”
张守清微微皱眉,有些惊异的问道:“观主准备如何做?”
观主一身道袍随风飘荡,听着这话,笑了笑之后,这才说道:“我也才不过这么一个徒弟,叶圣也不过这么一个女儿,谁又能让她受委屈呢?”
说完话,观主又说道:“我在人间待不了多少时间了,以后沉斜山到底谁来做主,想来很多人都想知道。”
张守清默然无语。
观主转过身,看着这位黄紫道人,笑道:“守清,你在山上与我最为亲近,我走之后,山上你打理如何?”
张守清听得此言,悚然大惊,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往后退了几步,这才满脸不可置信的说道:“观主,如此怎可,守清不过春秋,怎能堪当大任?”
观主一脸云淡风起的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只能快些成为登楼才是了。”
成了登楼,才在人间,真正有了说话的本事了。
黄近下了山。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这位学宫读书人,其实之前也不过是某个小国的读书人而已,当初上学宫,是为了读书,为了救国,那个地处偏僻的周国,就是他的家乡。
也是他去学宫的原因。
但是在之前,他没有想过要上山这件事。
他当年去少梁城参加科举考试,为很多事情,但大概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因为想要娶到自己心仪的那个女子,所以这才想着要高中之后,光耀门楣,就能风光娶她。
可他怎么都没有想过,在自己去少梁城的时候,自己喜欢的那个女子,却是不得不嫁给了别人,可嫁便嫁了,被他黄近知道之后,他一样能够不要那所谓功名而去抢亲,虽然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能成功的见到自己那心爱的女子最后一面,但对黄近来说,如此去做了,也算是可以接受了。
女子身死,再无至爱,黄近这才开始做些平日里想着以后在做的事情。
去学宫读书是一件事,但最终的目的却不是如此。
因此黄近上山之后,整日都在藏书阁读书,没有研习过什么术法,自然也说不上修士,在山上读了差不多十年书,黄近下山了。
这件事周宣策知道,也没有拦着,他只是看着这个已经不太算是年轻的年轻人,说了一番话。
当然,依着周宣策这样的人物,很少有学宫弟子能够听到他说这么多话,能够让周宣策欣赏的人本来就不多,当年有三个,现在有一个。
没人能留下黄近。
宋沛也好,还是顾缘也罢,都没能让黄近改变心意。
黄近挑了一个天光不错的日子,就这样下山了。
下山去往何处,黄近心里自有打算。
洛阳城在做些什么事,他知道,所以他很想去见见那位皇帝陛下,若是那人真的如他想的那般,是一个明君,那么他黄近,就要把自己这一身的学问都卖给那位皇帝陛下。
世俗里总有些有意思的俗话,大概就是什么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之类的,虽然俗气,倒也贴切。
至于那位皇帝陛下看不看得上这件事,黄近不担心。
只是去洛阳城前,黄近要先去一个别的地方。
茱萸镇。
这是大周疆域里的一个小镇,知道的人,恐怕不多。
黄近记得很清楚。
当年他急匆匆赶来,但最后还是没能见到那女子一面。
今日重游此地,背着油纸伞的黄近没有太多感慨,这座茱萸镇因为十年前闹鬼的事情,已经没了住户,走进这座小镇的时候,满眼荒凉,街道上生了许多杂草,有的草甚至有一人高,那些院子更是时不时能见几只鸟从庭院里飞出。
背着油纸伞的黄近虽然没有能成为那所谓的山上修士,但在学宫这样的地方待了十年有余,见识一点都不差,自然不会因为这般便生出惧意,他缓慢朝着前面走去,依着自己的记忆,自然而然的朝着某座庭院走去,不多时,便至门口。
那座庭院,大门早在多年前就被人推倒,现在大门处已经生出许多杂草,让前行都变得有些困难,黄近默然不语,只是缓缓前行,很快便来到这座小巷深处的院子里的某个屋顶前,屋顶上的灰瓦都已经破碎不堪,看着便是一片破败之感。
黄近站在原地,撑开油纸伞,收回视线,就随地而坐。
只是这个地方,身旁正好有一枯井。
坐下之后,黄近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物摆在身前,这才缓缓笑道:“荷华,十年不见,可曾安好。”
去学宫求学,总不能光看些那些治世方面的书籍,总得再看些别的东西才行,黄近总归也是知道,这女子魂魄早已经散尽,若不是已经转世投胎,就是已经魂飞魄散,反正不管是哪一样,他黄近都没有什么可能再见那女子一面了。
知道是这个结局之后,要是说黄近一点都不伤心,那只怕是假的,可伤心归伤心,也只能接受不是?
黄近坐在原地,絮絮叨叨说着些自己这十年从未对旁人说过的话,
他的声音轻柔,就像是身旁坐着那个他一直都心心念念的女子一般。
黄近满脸都是温柔的神色,看着便让人觉得十分幸福。
“求学不苦,无你也不苦,只是无你之后,觉着人间难行而已。”
“还有便是不敢去想当年事,想起便心如刀绞。”
黄近仰着头,然后扭头看着身旁的枯井,想了想之后,这才说道:“荷华,你若是还在,便可以看看这十年之后的山河与十年之前的山河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黄近把手放在枯井上,笑着说道:“回首旧事,满是感叹,但终究还得往前走上一段路的。”
说着话,想着旧事,时间自然而然的便过去的很快,要不了多久,便能看到日头西斜,残阳如血,分外凄冷。
黄近笑道:“不可在一地停留不前啊。”
说了这句话之后,黄近便站起了身,油纸伞举在头顶。
往前走了几步之后,黄近不曾转头的说道:“走了,世间风景我再替你去看看。”
剑山这些日子还算是太平,那位剑山老祖宗许寂的师尊孟晋上山之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他除去在当日上山的时候替赵大宝取过一剑之外,便再没有做过什么让人瞩目的举动,这位在山上辈分最高的老人,这些时日,很是安静。
但不管如何安静,他依然是这个山上辈分最高的那人,贵为剑山掌教的吴山河,仍旧每日还需要去孟晋住处请安,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别的剑士也会来此请安。
当初盛京出山的时候,便有这么多人力请那位做剑山掌教,便是看中盛京的境界和辈分,当然,除此之外,都不用多看,盛京就已经能被人推出来做剑山掌教。
现如今这位孟晋,说起来,当年声名,还要比盛京更盛。
似乎世间的剑士里,都有这么一个现象,容易在众人口中,出一对绝世天骄,现如今的山河里,被反复拿来比较的,自然就是李扶摇和吴山河这对师兄弟,这两位,一人曾一人一剑去妖土,挑落无数年轻妖族,另外一人更是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剑山掌教,这两位,自然是山河里最为璀璨的两位剑道新星,只要不出意外,至少这两人,都是能够走到登楼的。
虽然世间大多数剑士对于李扶摇的观感要差很多,但拦不住他的天资,自然也不能强行便把他遗忘。
但对于李扶摇和吴山河这两个人,想来是更多人愿意看着有朝一日,吴山河登临沧海,成为剑仙的。
而在这两个人之前,这个世间的两位号称绝代天骄的剑士,是朝青秋和许寂,朝青秋已经成了这六千年来的第一人,光彩夺目,许寂虽然没能沧海,但也是这个世间难得的一位登楼剑士,剑道修为不可谓不深,而且又是剑山老祖宗,虽然及不上朝青秋,但是绝代双骄的说法,也算是勉强站得住脚。
那在朝青秋和许寂之前的山河里,担得上绝代双骄说法的两位剑士就是盛京和孟晋,这两个人,都出自剑山,在这两个人的时代,世间所有剑士都及不上他们两人,这世间所有的剑士都要甘拜下风,而在这两人之中,孟晋又是一直压着盛京的。
若不是他在壮年之时便离开剑山去往世间游历,找寻成为沧海的可能,这个世间只怕关于他的事迹,还要多出不少,现在孟晋重新回到剑山,自然会让不少人生出遐想。
想得最多的,不是别的什么,自然是孟晋重掌剑山的可能。
这位老祖宗的师尊,现如今剑山掌教吴山河的师祖,是最适合的。
适合程度,甚至还要胜过当初的盛京。
吴山河做剑山掌教这些日子,虽然并未生出过什么问题,但问题在于,吴山河还是太年轻了,已经是朝暮境的吴山河,虽然足够惊艳,但是坐在剑山掌教这个位子上,还是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让人要差了些意思。
暮光渐浓,赵大宝坐在山间的一块巨石之上,身前不远处,是满头白发的孟晋,赵大宝满头大汗,正在默默的运行师祖传下来的一套剑经,他之前已经拜了陈嵊为师,但是那个境界不低的师父,整日不见踪影,他正是惆怅的时候,可谁知道这就又遇到了自己的这位师祖,这位师祖却是和师父陈嵊不同,见了赵大宝之后,不仅取剑这些时日甚至于还一直带着赵大宝,不让这个小家伙到处乱跑。
赵大宝正在努力运行剑经,孟晋却是睁开了眼睛。
他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邋里邋遢,看着便让人觉得观感不佳。
孟晋看着他,眼睛里是欣慰。
他很多年前有很多朋友,很多亲近的人,但是经过这么多年之后,他的朋友们都死了,甚至于弟子也死了。
弟子的弟子,还活着的,也就这一个了。
陈嵊看着自己这位师爷,沉默着便跪了下去,认真行礼。
孟晋坦然受之。
片刻之后,他平静道:“你有两个好徒弟,比别的人都要强。”
他说的别的人,自然是陈嵊的师兄弟。
陈嵊听到夸赞,没有什么太高兴的神态,只是说道:“都是运气。”
的确都是运气,不管是李扶摇还是赵大宝,能够收他们做弟子,都是运气。
但运气有时候,很不好说。
孟晋点头,“一块璞玉,却不知道雕琢,自然是运气。”
这说的自然是赵大宝的事情。
当年收李扶摇,让李扶摇去剑山学剑,现在收赵大宝,赵大宝已经在剑山,陈嵊还是不管。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很很久便正经起来。
“想问您一件事。”
孟晋看了陈嵊一眼,“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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