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田亩中快疾地行走，往这片平原的尽头，一座状似玉带的山丘行去。山不大，形似玉带，不过自从锦州第一大势家李家从这片地方发达后，这座山丘也被乡人改名叫做盘龙丘。
乡人迷信，即使有孩子觉得此山更像是偶尔路过乡间大人物腰中的玉带，也会被长辈们纠正。
马蹄和车轮子压着的不是粮食，而是碧绿的青草。
往常这些青草在石阶边随处可见，乡人们都叫它沿阶草，后来沈家要求乡人们都在自己的田地里种它，并会在秋天到来时以高于粮食数倍的价格收购其根茎。这草很好打理，一亩地的产量也不低，而且能卖出好价钱，乡人们更因沈家名声，故而在第一年试探性种了一些，沈家果然没有毁诺，高价收购，于是在往后几年，盘龙山的人家家户户都种植沿阶草。
原本只能就地取材随便建一座遮风挡茅草屋的乡民们，亦在这些年间陆陆续续盖上了穿斗式的木构架民居。
虽然比不得那些城里人，可是这片的乡民娶妻生子却要远比附近其他乡里的乡民容易许多。
田亩的青草虽然随意践踏也无妨，但到底是他们发家致富的根本。因此平日里有孩童在田亩里玩耍，也要遭长辈们呵斥。
更遑论此时竟有马车肆意践踏正长势旺盛的青草。
有壮年男子大声喝骂，更有人纠集乡亲试图拦下马车说理。
面对成群结队的乡民拦在前面，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赶车的马夫一脸戾气，低声道：“小姐，都是仰咱们鼻息的东西，咱们跟他们客气什么？”
车厢里传出一个妙龄女子的声音，“劲哥，怎么说咱们祖上也是这里的乡亲，现在沈家又是这么个情况，还是不要行事太过。你就说咱们是沈家来的，践踏了谁家人的草，帐就记着，秋天时找这里的管事一并结账便是。”
力哥道：“乡民奸猾，怕是要借此牟利。”
女子叹口气道：“这阴冬草也只收得今年了，咱们家已经占够便宜，何妨让一些出去。你快点跟他们说，咱们得赶紧去见道子哥哥。”
力哥拗不过小姐，便对前面的乡民道：“我们是从锦州城里沈家过来的，谁家受了损失，自去找乡里的管事，我们还要要事，若是因为你们出了茬子，后果自负。”
乡民一听是沈家的，个个露出惧色。
虽说李家没有横行乡里，可现在也是他们衣食父母，于是极快地散开，生怕被车夫记住面孔。
他们回去还把事情告诉浑家。
有小聪明的立即叫丈夫去报损失，哪怕自家的土地没有被践踏过。也有小心谨慎的，生怕惹祸上身，叫丈夫别跟着去。
只是乡民大都爱贪小便宜，若不去报损失，很容易惹人笑话，于是大部分人都跟着去了。
那马车一路疾驰，上了山道。
山道蜿蜒曲折，好在没有下雨，又非清晨，路滑难走，到底在太阳落山前，到得他们想去的地方。
那是一片阴冷潮湿的墓地，乃是沈家的祖坟所在。
旁边只是立了一个草庐，平常守墓人便住在这里了。
马车停下，车厢的少女走出来。
一路颠簸，不施脂粉的脸蛋比上了粉还要苍白，墓地阴冷，些许风吹到头上，都引得她恶心欲吐。
可她强自忍住不适，向旁边的车夫道：“力哥，道子哥哥平时就住这个地方？”
力哥道：“是的。这也是大老爷的意思。”
少女道：“我要是不来，都不知道道子哥哥在这里如此遭罪。”
“你身体向来不好，这一路来，也遭了不少罪。话说回来，沈家没人了么，居然让你来见我。”草庐里走出一个高大青年，虽不魁伟，却也精神奕奕，只是身上的道服却显得有些小，看着不伦不类。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汤，对着力哥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拿去给你家小姐喝下，免得她感染风寒，回头来又怪到我。”
车夫如梦方醒，赶紧接过热汤递给少女。
少女抿了几口热汤，还没用手绢擦拭唇角，便对青年道：“道子哥哥，请你立刻跟我们回锦州城。”
青年道：“沈家出什么大事了？难不成老头子死了。我说过，他不死，我不回。或者我死了，你们把我尸体运回去也成。可我离开时，看他身体倒是还很康健。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准我还会死在他前头。”
少女道：“爹爹生了病，而哲子和玄子两位哥哥都被免掉官职，还进了大狱。”
青年道：“所以你是自己来的，还是老头子叫你来的？”
少女道：“爹爹让我来的，现在家里很乱，只有道子哥哥你回去才能主持大局。”
青年冷笑道：“老头子会让我回去？你一路来辛苦了，休息一晚上，明天再赶路回去。”
少女急道：“道子哥哥，你说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现在沈家就快倒了，你即便不是为了我们，也得为自己考虑一下。”
青年道：“他们目的不过是取代沈家寻灵人的位置而已，若真的赶尽杀绝，青阳的仙师也不会放过他们。”
说完话，青年走进草庐，将木门紧紧关闭。
少女蓦地一声跪下，道：“道子哥哥，你不随勤儿回去，勤儿就一直跪在在这里，直到你肯回心转意为止。”
车夫看到后，也随之跪着。
他身强体壮，便是跪一天一夜都无妨。可是小姐她身子娇弱，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坚持不住。
他心疼万分，却想不出办法来。
毕竟这位三少爷出名的六亲不认，刚才那碗热汤怕也是他平生里少有的大发慈悲。
任凭少女在地面上瑟瑟发抖，那草庐的门户始终没动过。
少女却也坚持，到了夜里，风露开始起来，她冻得嘴唇发紫，身子不断颤抖，却也无济于事。
整个人都开始意识模糊起来。
那草庐倒是燃起一盏烛火，依稀可见里面的人影正捧着书卷。
若有些朗朗读书声，亦能给她点温暖的感觉。
但没有。
青年手里拿着的是早已滚瓜烂熟的太上感应篇。往常无论多心浮气躁，手捧此经，默过一遍，便能得安宁。
可今夜他过了不止十遍，仍是心中不安。
终是将手中道经放下，往外面瞅了一眼，小妮子着实有毅力，居然还跪着。妙相庵的铁心师太，当初为走上修行之路，曾在庵外跪足了十天十夜，终于打动上代庵主的心，破例使其入门。铁心师太也被称赞为百年来毅力第一。
只是不经修行的人，能十天十夜不吃不喝吗，更能不方便？
终是上代庵主早有心思收她为徒吧，暗自里帮了一下，否则铁心师太怕是要跪死在那里。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偶尔打盹时，被马追上，应该也正常吧。”
木门轻轻推开。
车夫大松一口气。
这时少女已经意识模糊，根本不知道青年已经出来。
青年对着车夫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烧热水？”
车夫忙抬起发麻的膝盖，往草庐后走去。
他更是心疼，自己都这样了，小姐那娇弱的身子此刻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
心里有些怨责三少爷，不敢表现出来，忙忍着酸麻，快步去烧水。
“记得加阴冬，炉子边上就有。”
青年不咸不淡添了一句，将少女抱起来，却没有贴得太紧。
嘴里还嘀咕道：“比小时候重了好多。”
一勺子阴冬汤灌入喉咙，少女呛了一下，醒转过来。
她默默等青年喂了三勺子。
青年见她面色好转，不等她开口，说道：“我想起要去锦州城办点事，就明早顺路坐你们的车吧。”
少女终于展露笑颜，靠在青年身上。
“三哥哥，我知道你不会抛弃我们的。”
她得到承诺，终于沉沉地睡下去。卷长的睫毛在灯火辉映下，煞是动人。青年理顺了她头发，将少女的臻首轻轻放下，盖上被子。
车夫在旁边感慨道：“小姐许久没有睡得这样好了。”
青年道：“难不成她睡觉时，你这个奶公也在旁边看着？”
车夫道：“小人怎么敢逾越本分，只是守在小姐门外，总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而已。”
青年淡淡道：“好了，现在我有事问你，沈真人是不是羽化了？”
车夫惊讶道：“三少爷从哪里知道的？”
青年冷笑道：“沈真人若在，李家怎么会一副大厦将倾的样子。我瞧老头子也是执迷不悟，没了沈真人，李家凭什么守住现在的位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是不是又找了新的靠山，结果人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车夫道：“三少爷不出茅庐，已经尽知锦州事，不知李家还能不能救？”
青年道：“我若是你，最好现在就带着勤儿离开这个是非地，如果教别人知道勤儿的真实身份，她性命难保外，怕是还要搭上整个李家的人陪葬。”
车夫道：“大老爷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小姐的性子你也知道，她怎么肯离开李家，而我也不能将她的身世告诉她。”
青年道：“她迟早该知道自己身世的，你们瞒着她，有什么用呢。她就不该姓李，而且姓李有什么好的。”
车夫道：“三少爷还是为当初的事耿耿于怀。”
青年道：“我要是还计较，她就该跪死在这里了。”
车夫默然，周家到底欠李家太多。
…
…
少女醒来时，已经在马车里。
她掀开车帘，看到青年和车夫并坐在外，终于放宽心。
周围的阴冬草幽幽摇绿，明年却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李家的人来。
乡人们看见这昨日路过的马车，知晓其身份后，俱都露出好奇又敬畏的眼神。或有田亩劳作的青年，对掀开车帘的少女惊鸿一瞥，心下也随之飘起旖旎的心思。
这或许是他们今生今世见过最好看的女子，亦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大概是不会再来。正好作为他们跟伙伴们的谈资，更说不定有某位会向自己的同伴放出豪言，娶妻当娶李家女，引来旁人的嘲笑。
乡人的消遣很少，李家女惊鸿一过，荡起的波澜需要许久才会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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