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的番外
夜色沉缓,乾元宫空旷的内殿,我只身立在殿中,瞧着殿外深沉月色,加之饮了些许酒,心里总觉闷闷的,只欲昏昏睡去。
高柱从殿外进来,只是缓步走到我身旁,低语道:“皇上,前几日仁惠太后的侄女宋昭容已经进宫了,且内务府把昭容娘娘的绿头牌也已经做好了,皇上今个可要请她过来?”
我似乎有了几分醉意,只含笑道:“不必了,才顺着昭惠太后的意思册立了新皇后,且今日又是十四了,朕还是去凤仪宫为好。”
高柱只是下去做事了。经他这般一提,我才想起,宋昭容入宫已经数日了。而小宛过身,也有将近四个月了。虽说立了蘩懿为皇后,但也无非是为了顺承昭惠太后之意罢了。且也是为着前朝政局稳定,也不得不如此。
蘩懿的父亲乃是正一品的御史中丞薛光义,又是先帝极为倚重的重臣,而她的母亲上官氏算是昭惠太后的长姐。这样的家世,委实担得皇后这个位子。
出了乾元宫,在殿外行了数步,只见凉风习习,我到底打消了主意,只是吩咐高柱:“罢了罢了,朕今日且独自就寝便是,改日再去瞧皇后。”
我瞧着殿外月色澄明,不禁喟叹:“今晚的月色倒是极好的。”
高柱只在一旁陪笑道:“皇上说的极是,想必也月中的,因此月色自然是好的。再过几日,也便是十五了。”
我闻言只是蓦然了片刻,二十乃是小宛的生辰,而正是十五这日,朕迎娶了她过门。转眼间也快有五年了。脑海中只是不自觉想起苏轼的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小宛到底是我的结发之妻。
我只还记得我们刚成亲的时候,那时候小宛比我小一岁,也不过才十六。她的性子倒是极好。我与她只时常在一起说笑,而便是我纳了月华为妾,她亦未曾过多的抱怨,我只看重她心好,只是一时间也不太过于冷落了她,且当时身边人只她和月华二人。且平时小宛喜爱对弈,我只常常午后闲来无事与她下一个把时辰的棋。月华只在旁伺候着,偶尔我侥幸得胜了,月华倒是只在一旁笑道:“我瞧着小姐的棋艺倒是退步了许多。”
小宛转过头道:“想必以往在家里头,和你们下棋,怕是顾及着身份,只是让着我罢了。如今和侯爷下棋,怕是真真遇到高人了。自然便败了。”
我缓缓道:“我是你的夫君,败给了又能如何。咱们夫妻本是一体,又何必分这些个对错。”
小宛哂笑道:“到底侯爷说话也不顾及些,月华还在一边呢。这下越发叫我脸红了。”
月华只假意赔笑:“小姐这话,越发是叫月华难做了,小姐本就是正妻。奴婢只是个侍妾。难不成还会为了这些事吃醋捏酸不成。”
小宛又笑道:“看你紧张的,我不过是已玩笑话罢了。”
三人又都笑了起来。
随后,皇叔无子,只收我做了嗣子。我成了诸君。而小宛与月华亦是随我一同入宫,小宛自然便是太子妃。而月华亦成了淑媛。我登基过后,昭惠太后上官氏想着扶植自家的势力,只是硬生生让蘩懿入了宫。只在她入宫前夜。照例我宿在了小宛哪里。
小宛笑着道:“明日,奉了太后旨意的薛氏就要入宫了,皇上可要如何安置她。”
我只是淡淡道:“我亦不知,只照例给她昭容的位分便是。”
小宛静静道:“这万万不可啊,还望皇上到底瞧在昭惠太后的面子上,只好歹许她一个贵嫔的位分吧。”
我闻言大惊,道:“贵嫔的位分可是仅次于正二品了。薛氏初次入宫,便许了如此高位到底不妥。”
小宛沉静笑道:“妥帖与否,到底只让皇太后安心便好了。且薛氏的父亲亦是先帝倚重的老臣。如此也算是使前朝安心了。”
我漠然道:“只怕是月华要寒心了,她眼下不过是从四品昭媛的位分,但薛氏初次入宫的位分便高过了她去。”
小宛静静道:“如此也是无法,若是往后月华也有了身孕,皇上也只许她高位便好。且她眼下到底也还年轻。”
蘩懿入宫后,先做了贤贵嫔,而后因为小宛的身孕,我又晋了她为正一品的贤贵妃且摄六宫事。小宛过身后,凭着家世,又有昭惠太后的扶持,她自然是无可争议的皇后人选。
但继后蘩懿在我的心中的位置却是真真及不上小宛。而后,蘩懿也有身孕,我心里自然虽说也是极为开心的,但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若是蘩懿诞下一个皇子,那么润儿嫡皇子的地位便势必会被受到冲击。到底蘩懿生下了皇子淙。但许是因为那孩子胎里不足,不到几个月便夭亡了,而让更为痛心的是,曾有太医私下来乾元宫禀告,只说是蘩懿因着生产时伤了身子,往后再也不能怀孕了。
蘩懿占了皇后的位子过后,母后亦是效仿昭惠太后昔年的手段,只是让茯若入宫,而我却是不欲再让嫔妃一入宫便坐上高位,只给了她从三品的位分。为此母后倒有了些许的不满。
过了数月,我开始渐渐注意到了奉了母后旨意入宫的宋昭容,到底是个极为清丽的女子,平日里见着她,只是在阖宫宴饮亦或是在蘩懿的凤仪宫里。而那时我心里亦是暗暗记下了她。
因着母后只是圣母皇太后,声望名位都不及上官氏那位母后皇太后,因此,宋昭容在初次入宫的时候并不十分好过,亦是被冷落了日子。而在那时,在我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心里许对她是爱慕的。
所以,我一开始是极为宠爱她,先是许她正二品惠贵嫔的位分,而后不久,因着她的身孕,又晋了从一品昭仪。这样的殊荣,不单单是身为皇后的蘩懿觉得诧异,便是月华这位贵妃并着洪氏,苏氏其余的嫔妃也隐隐生羡。
其实我的心里是极为希望茯若她给朕生下一个皇子的。因为我膝下的皇子原本便不算多,只有小宛和月华膝下有皇子。
后宫嫔妃亦是不算甚多,亦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而当时在我心中,唯有茯若是不一样,到底因为她的清冷高华,亦或是她的鲜妍姿色外让我觉得与蘩懿,月华,蕴然等人的绮丽不一般,不会让我生出一种疏离之感。便是这样的念想,让我渐渐地爱上了这个女子。
偶尔与她对弈,她的棋艺甚好,十回有九回都是胜过了我。且她性子冰冷,偶尔我只故作不满,道:“茯若到底太过于要强了,好歹也让朕胜一回。”
茯若清冷笑道:“若是臣妾假意相让,怕是皇上便是胜了也觉得无趣,臣妾还不如用尽全力。到底也能够让皇上的棋艺越发精益。臣妾这倒是极好的。”
言毕,二人只相顾一笑。再不多言。
最好的时光都是在永和宫内。
而后的种种,我心里渐渐起了变化,先是因着一系列的斗争,我才惨然惊觉,原来那高华的女子亦不过是后宫诸多宫妃的其中一个,饶是她再如何清冷出尘,但渐渐我亦从她的身上,瞧见了寻常女子的醋意与算计。亦或是觉得厌烦了,这样的念头,只是对她的爱意缓缓冷去,只如同逐渐香炉燃了许久的灰,失了热度,只渐渐冷却。
不单单是她,许是后宫其他许多人,亦都是如此。月华含恨而终,我默默了良久,我当年亦是极为宠爱她的,只在她死前,我才发觉,原来朕心里并未真心喜欢过她。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了玉璃,而她出冷宫过后的几次临幸,几次款款相谈,竟让我渐渐把对茯若的心思都悉数转移到了玉璃的身上。
随后,蘩懿因罪被废,而已成了贵妃的茯若,便如同昔年的蘩懿那般。自然是不可争辩的继后人选,而昭惠太后中意的却是同为贵妃的蕴然。而我心里却希望后位是玉璃的。
但我到底是拗不过母后的,自从茯若进宫后,母后便想着茯若能够有一天入主凤仪宫,荣登皇后的尊位。毕竟,若是母后的娘家出了一位皇后,那家世自会大大的不一样。后位,自然我便给了我曾经深深爱慕的女子。待她穿着皇后礼服立在我面前时,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竟然生出了些许的怨意。许是我心里只觉得这后位原不应是她的。
对着玉璃的愧怍,但是渐渐多了起来,在立茯若为后不久,我便许了她皇贵妃的位分。我亦是到底低估了她们入宫多年的姐妹情谊,原来怨怼的并不止我一人,但是玉璃,亦是深恨的。而我当时竟是丝毫未注意到的。
随后的许多许多事,我只觉得都太过于不堪了,在母后薨逝后,玉璃下手谋害了润儿,将罪过推到了茯若的身上,我亦不愿相信她的辩驳,只是随口下旨将她打发到了西京行宫。且便是立后的凤印,连同昔年册封贵嫔,贵妃的册文亦是一概收回,只叫她徒留皇后之命,形同被废。这一切的种种,与其说是玉璃的谋害,都不如说是我对她的冷遇罢了。兴许在皇位这数十年间,我的心思亦是变得凉薄了许多。
过了几年,我才渐渐发觉,原来竟是自己错怪了茯若,玉璃虽好,但我偶尔还是会在乾元宫幽幽出神,想着昔年哪位清秀绝俗的女子。偶尔回神,才想起,原来她被驱逐至西京行宫已有三年了。
因着昭惠太后的一再说情,且说我亦不愿往后在史书工笔上成为一位宠妾灭妻的昏君,到底还是勉强将茯若接了回来,在西京行宫看见她的那一刻,我瞧着她神色清冷,但眉宇倒是多了几分怅然之色。心下微微不忍。许是她心里恨毒了我,自我接她回宫过后,我再也未曾见她对我笑过,不论是提拔她的亲族亦或是与她商议政事。她都再未对我似从前在永和宫那般。
偶尔,听闻玉璃提起茯若昔年被欧阳泰求亲之事,我心里只有一丝丝的轻微的不悦,玉璃似乎察出了异样,缓缓笑道:“皇上心里头不悦,但臣妾以为这都是不过是陈年旧事了。”
我淡淡道:“都在浑说了,当时皇后还尚未入宫,且又是到了适婚的年纪,且宋氏也算的是世家大族,有人提亲又有何奇怪。”
但我心里到底还是添了一根刺。难道我的心里还是爱慕这个女子。对了,她本是我的妻子,我原是应该爱她的,只是入宫后的许多许多,我和她都冷淡了许多。而这样的相互冷遇,二人再度见面,早已没了昔年对弈时相顾一笑的深切情意。
后来,我得知茯若竟有心让她膝下唯一的女儿下嫁欧阳家,我心里原本的不安越发多了。只是生怕茯若对欧阳泰还有情。
便是这样的猜疑,我到底还是下旨除了欧阳泰。
只是从我亲笔写下旨意那刻开始,我才惊觉,我是爱茯若的,我亦是爱玉璃的,但对于玉璃是那种闲适夫妻生活的向往罢了,我只觉得和玉璃在一起很是自在。而茯若,我对她的爱却是复杂了许多。她入宫亦是身不由己,我立她为后亦是身不由己。
许多的无奈与猜忌,我与茯若到底成了一对怨偶。
因着巫蛊之事,我无奈赐死了玉璃。而自玉璃死后,我只觉得仿佛弄丢了一件自己甚为珍视的东西,而还在的,却也是面目全非了。
便是这样的郁郁心境,我亦是病倒了。
太医数月的诊治,我的身体并未康复,而茯若来探视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有着一种隐隐的喜悦之感,虽说她极力掩饰,每每来都只是询问我的病况,以及随口说说后宫嫔妃的事情,但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巨大喜悦。
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茯若她,果真是怨毒了我的。而我,到底负她太多了。
昭惠太后前来乾元宫探视我的时候,我只是淡淡无力道:“母后,如今朕的身子要不行了,太子溶才十三岁,朝政之事,还望母后多多费心才是。”
她闻言,只是沉静道:“依着皇帝的意思,竟是有让哀家垂帘听政的心思?哀家这老婆子倒是不怕费心,只怕凤仪宫那位,她到底是皇后,待得溶儿登基,她便是独一无二的皇太后,若是由哀家这个太皇太后来打理朝政,只怕宋氏一族的不服。若是在朝中生了争端那便不好了。”
我叹气道:“朕是知道这些的,朕就是担忧宋氏不安分所以才劳烦母后,儿子只是担忧溶儿的皇位不稳,若是让宋氏打理前朝事务,到底她和玉璃宿怨太深,且溶儿又是玉璃的亲生儿子。”
昭惠太后道:“哀家知道这些,但还望皇帝留下一道旨意,若是将来哀家降不住宋氏了,哀家到底还能保全自身,且如今哀家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
我颤巍巍道:“母后要朕写下何种旨意,朕只写便是了。”
昭惠太后一字一顿道:“如宋氏于后宫前朝生事,可凭此谕旨废黜之。”
我只大惊,道:“母后,宋氏她到底是朕的皇后?且若是朕宾天过后,她便是皇太后了,这般的谕旨恐有不妥。”
昭惠太后冷冷道:“这谕旨原不是为了哀家,而是为了溶儿的皇位永无后患。”
我只是默默了片刻,到底还是写了这道谕旨,随后只是道了句:“还望母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这道谕旨,她到底是朕的皇后。”
昭惠太后接过那道谕旨,瞧了片刻,只是满意笑道:“哀家自然知道分寸,若是宋氏还像从前那般在哀家面前恪守孝道,那她自然可在后宫颐养天年。”
我无力道:“朕只想着与小宛合葬即可,且将玉璃也一并葬在哪里。”
昭惠太后凄然一笑,缓缓道:“皇帝倒是效仿起先帝来了,先帝昔年便是这般将自己与贞熹皇后并着纯献皇贵妃安葬在一处,没曾想如今皇帝也是这般。哀家瞧着你与懿仁皇后并着禧皇贵妃张氏到底是情深。”
我淡淡道:“蘩懿和月华葬在一处。她二人都是以贵妃的礼仪安葬。如此也好。”
昭惠太后觉得乏了,且茯若又到了,她只让茯若来侍疾,只先行回长乐宫去了。我心里只料到了茯若的来意,必是来打探由谁人来打理朝政的。
二人寒暄几句,我漫不经意道出了由昭惠太后垂帘听政的意思,只说让茯若在后宫主事。许在后宫多年煎熬,她的心早已死了,唯一可以让她早已枯萎的心力再度春潮泛滥般饱满的只有权力了。
许她早已筹划了许久,只盼着我过身后,她在帘后听政。满朝文武,并着整个天下,都在她的掌控之下。而她期盼了许久的心思,竟被我生生掐断。她到底是有恨的。
亦或许是这样的不甘,在我过身后的许多年,成了皇太后的她,只和成了太皇太后上官氏斗争了许多年。连着她们身后的宋氏与上官氏。已成了朝中水火不容的政敌。
茯若的一生到底是被我负了,她原本的安稳人生,到底是被我一手毁去了。
那夜,我只与她争吵了起来,她似乎是气极了,只说了许多叫我惊异的话语,我早已羸弱的身体,自然是经受这些的。胸中似有一股散不开的气流涌动,只渐渐的,吞噬了我微弱的生息。
其实,我心里到底还是爱茯若的。便是在我卧病的时候,我才得知我心里的念头。只是我一直都没有发觉。临死的时候,一生的种种,只如电光石火便在脑海涌现。我才渐渐明晰了自己心里最真的心思。
只是我与她,到底是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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