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奇穿着一身略带风尘的儒衫,一边左右拱手致意,一边直入头前。
皇帝赵曙在身边给甘奇留了一个位置,今日的大宴甘奇是主角,甘奇的位子就在皇帝旁边,但却并非高台之上,而是皇帝也坐了下来,如此显得君臣亲近。
甘奇站在自己的座位面前,打了好一圈的招呼才落座而下。
场上之人,自然都说着寒暄客气的贺喜之语。
文彦博,好久不见了,甘奇甚至都快把这个老头子给忘记了,如今忽然看到这个老头子又位列上席,想来想去,这个老头昔日罢相,似乎并非犯下了什么罪过,而今依旧还有官职在身,虽然是退休,但是还有寄禄官,也有爵位,老皇帝昔日念旧,让文彦博回家了,但是给封了一个潞国公。
老皇帝太讲感情了,每每贬宰相的时候,总会给个大爵位,比如还有一位莒国公,都是这般操作的套路。
可惜谁也想不到,连甘奇也想不到,文彦博,一个古代人,能活九十一岁,虚岁九十二,文彦博还能活近三十年,一个人历经四朝皇帝。历史上他还有起来的时候,太子少保,太师,太尉。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怎么成为艺术家?那就是比所有人都活得久。这句话似乎套用在宋朝的官场也能用,怎么当太尉太师太子少保?活得久就行了。
文彦博此时倒也在与甘奇笑,笑得极为真诚,几十岁的老头了,起身连连与甘奇拱手。似乎一点都不记得昔日甘奇让他退休的事情。
甘奇却还有点不习惯了,回着话语与礼节,却颇有点尴尬之感。
待得寒暄过后,开始宴席,皇帝赵曙自然得说话,洋洋洒洒加喋喋不休。
祖宗有光,子孙有福,苍天庇佑,国运昌隆……
甘奇把《古北之盟》献上,气氛立马就到达高潮,赵曙起身举杯,一饮而尽!
今夜只有开心,畅饮,歌舞来去,连那些歌舞伎看甘奇的眼神都放着光。
皇帝赵曙,喝起酒来更是来者不拒,不仅不拒,还一点都不偷懒,皆是一杯而尽。可见皇帝今日是真高兴,高兴得无以复加了,一个皇帝当到这个份上,这份荣耀加身,便是现在就死了,也是值得了。
这是赵曙喝多了亲口说的话:“朕临朝,收燕云,败契丹,此时便是死了,也无憾矣!”
人太过高兴,就会说一些这种傻话。
左右之人,立马都起身说话了,说皇帝要长命百岁,要千秋万代之类的。
皆大欢喜。
唯有甘奇陡然想起来,赵曙似乎真没活多久,登基短短四年就一命呜呼了。
这件事情让甘奇陡然一惊,抬头看着赵曙,想起了他那个学生赵仲针。
酒继续喝,舞继续跳,曲子继续唱。
甘奇稍稍喝多了,便开始偷奸耍滑了,他今夜还要回家来一个喜团圆,自然不能真的喝得人事不省。
皇帝却真的喝多了,眼神迷离,杯子都被他自己打翻在地。
酒宴在皇帝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进入了尾声,皇帝趴在了桌案之上,起不了身,但是也没睡着,是不是还要抬头嘟囔一语。
众多臣子开始一一行礼拜别,甘奇也起身行礼准备走。
却是皇帝忽然又抬头一语:“道坚,道坚别走,道坚扶朕,扶朕回去。”
这有点不妥,夜间的后宫,甘奇进去就是不妥,甘奇看了看左右,不知如何答话为好。
却见赵曙直接踉跄站起,一把搂住了甘奇的肩膀,笑道:“走,走,送朕回去,朕与你秉烛夜谈。”
便也无法了,甘奇在左边撑着皇帝,太监李宪在右边扶着皇帝,如此往大殿而出。
走出大殿,进入回廊,皇帝开口:“道坚,朕问你一句话。”
“陛下请说。”
“朕就问你,先父待你如何?”赵曙一直把嘴巴凑到甘奇耳边来说话语,着实喝多了,一点不假。
“岳父大人自然待臣极好。”甘奇这么答着。
“那好,朕在问你,先父是不是朕的亲生父亲?”
“陛下这是哪里话,自然是,这话可不能乱说。”甘奇还真猜不到皇帝要说什么。
“嗯,那朕问你,朕是不是皇帝?”
“陛下自然是这大宋的天子。”
“好,那朕是皇帝,朕的父亲该是什么?”赵曙问出了这么一句酒醉之语。
这话把甘奇问得一愣,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怎么答,总不能说赵允让也是皇帝吧?
中国人,总有一些基本的道德观念,赵曙这种情况,与民间过继子嗣是一回事。大户人家没有儿子继承家业,过继了堂兄弟的一个儿子到门下来继承家业。这个过继之子,总不能把家业一继承了之后,立马就说这家业本就是他亲生父亲的,不是他继父传给他的,这道理嘛,多少有些不对劲,族谱也不可能这么记录。
“怎么?道坚,朕准备把宗兰封为公主,你便是驸马。宗兰之父,也是我父,该是什么身份?”赵曙吐着酒气说道,脚步都停了。
喝醉酒的人,真的麻烦。这是甘奇心中所想。
甘奇脑子转了转,随意说道:“父母之尊,曰考妣,岳父大人,当是皇考。陛下以为如何?”
“皇考?”赵曙忽然好想清醒了一些,作了个思索模样。又问:“那先皇呢?”
“先皇谥号早有,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庙号仁宗。先皇自然是皇帝,不过先皇为陛下之皇伯,如何?”甘奇答道。
甘奇这就有些偷奸耍滑了,其实如赵曙这般得皇位的人,历史上也不是没有,甚至那些篡位或者加封皇帝的人,也不少。把自己的父亲封为皇帝,也是正常操作。特别是封自己母亲为皇后太后之类的事情,死的也加封,更是多如牛毛。
赵曙内心之中,并不是想要这种,他是有更多想法的。
“道坚,你这……非朕之意也。”赵曙抬步踉跄继续往前走,多少有那么一点点失望。
甘奇岂能不懂这些?头一低,不言。
甘奇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要当驸马的事情了,这真不是一个好苗头。
继续往前走,过晨晖门就真的是后宫了,甘奇准备却步,但是皇帝依旧搂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口中忽然又道:“道坚,你立下如此大功,准备要朕怎么赏赐你?”
这话听得甘奇心中一凉,不是惊,是凉。这种事情怎么能这么直接问当事人呢?哪怕朝廷还没有定夺,也不该来问当事人。
一旦问了当事人,甘奇作为当事人,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免往试探的方向去想。
甘奇虽然不知道其实封赏之事已经有了定夺,但是谁又能知道不是试探呢?
甘奇唯有答道:“陛下,封赏之事臣也未曾想过,而今臣不过二十四岁,已然身居相公之位,早已是位高权重,臣也心满意足了,而且还有惶恐在其中,生怕不能胜任这般要职。陛下也不必为封赏之事过于忧心,已然是枢密使,天下之人只会羡慕臣能得陛下如此皇恩。”
“不行不行,枢密使是得燕云的时候封赏的,而今道坚你又几番打退辽国百万大军,立功就得封赏。”赵曙说道,显得心中仁义无双,毫无芥蒂,更无对甘奇的任何防备,恩宠有加。
“陛下,当着不必了,臣还年轻着呢,来日方长。”甘奇倒不是矫情,而是真觉得无所谓了,掌了枢密院,已然是朝堂巨擘了,那首相什么的,暂时没有必要再去多想。如果甘奇真的二十四岁居首相,那才是众矢之的,却还全无根基。
根基这种东西,是经营出来的,在成为众矢之的之前,甘奇还需要一段时间,待得那一日,甘奇自然而然就会走上去,那个时候的甘奇,才真正能掌控得住朝廷。
“诶,不行,有功岂能不赏?这样,朕给你封妻荫子,如何?宗兰封公主,呦呦封郡主,将来你生了儿子,出生那一日起,便是国公。如此道坚你可满意?”赵曙笑着看向甘奇。
甘奇在这一刻,甚至怀疑皇帝是不是真醉了?是醉说醉话?还是假醉试探?还是真的一片真心真诚?
有时候,仿佛许多事情的变化,都在一瞬间。
就如此时甘奇与赵曙之间关系的变化,似乎就在今天这顿酒,就在喝醉了的这一瞬间。
兴许赵曙还觉得自己也在小心顾及着甘奇的感受,借着酒意说出这些,希望甘奇如果万一有什么不爽快的地方,也可以把话说回来,反正喝醉了,这就是借口。
赵曙也在小心翼翼处理着他与甘奇之间的关系。
但是这种时候,甘奇的感受却不是这样的,而是觉得有一种被试探的感觉,即便皇帝喝醉了,依旧还是这种感受。
一旦人与人自家的关系出现了一点变化,就会拉远两人的距离,此时甘奇有两种应对,一个选择是一口答应下来,然后谢恩。一种是继续拒绝,谨小慎微。
“陛下,当真不必了,已然连升十级,皇恩浩荡。若是再有如此厚待,就怕旁人心中多想。臣领了枢密院,便已感激不尽。”甘奇选择了第二种,谨小慎微。
谨小慎微,也就代表了甘奇与赵曙,也有了隔阂。
不过真要论起来,甘奇与赵曙,从来就不曾好到那个毫无隔阂的地步,甘奇与如今的汝南郡王赵宗汉才可以做到毫无隔阂。
以前就有过因为韩琦之事,赵曙让甘奇顾全大局之类的事情。后来赵曙登基之后,为了站稳脚跟,为了急于证明自己,才有了赵曙对甘奇的信任有加,那时候的甘奇,是赵曙唯一能够用来证明自己的人。
事情一过,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原来,回到了昔日赵曙让甘奇顾全大局的时候了。
甘奇,知道面前这个皇帝,该是敬而远之的时候了,更贴切说,应该是:敬,而远之。
甘奇甚至有些怀念起仁宗,仁宗当朝的时候,甘奇其实胡闹了许多事情,做了许多非正常手段之事。但是仁宗在时,就容得下甘奇做这一类的事情。
可惜仁宗只有一个,古往今来只有一个,如今是赵曙了。
甘奇知道,自己以后行事,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再也不能乱来了。兴许也是甘奇更加成熟了。
甘奇看着此时的赵曙,胸脯一拍,大咧咧说道:“就这么定了,朕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便不收回来了。该封就封,该赏就赏。道坚你也不必在拒绝了,只等圣旨。”
甘奇作了一番惶恐模样,赵曙接着又道:“入延福宫了吧?道坚,你也早些回家,想来宗兰也在家中等候,快回快回吧,免得宗兰久等。”
甘奇停住脚步,躬身一礼,太监头前带路,甘奇回家而去。
一路上,甘奇微微叹着气,而今,好了,也自在了。
别说什么亲情了,也别说什么关系亲疏了。
甘道坚甘相公,与所有人都一样了,与富弼富相公一样,与曾公亮曾相公一样。
没有什么区别。
别的相公该思虑的,也是甘奇该思虑的。
世间倒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好坏,仁宗是好,能容人,能容任何人。仁宗也不好,太能容人,太能容任何人,连作奸犯科之徒都能容。
赵曙也好,不那么容人了。赵曙也不好,还是不那么容人。
皇帝,也不过是人而已。
夜半三更,甘府。还是那座之前买的不大的宅子,而今再看,与甘相公这个枢密使的身份有些不匹配了。
但是这宅子住惯了,走进来就有一种亲切感,让人舒服。
醒酒汤早已热了又热,除了甘呦呦小姑娘,宅子里没有一个人先睡觉的。
备了热汤,一直热着,等甘奇沐浴。
醒酒汤在喝,热水也在试温度。
有人给甘奇脱衣,有人给甘奇拿布巾,然后甘奇沐浴,有人搓手,有人搓背,有人洗头发。
甘奇,坐在大木桶上,双手一摊,全身一摊,微微闭眼。
耳旁传来的都是欢声笑语。
“官人壮实了,这手臂又粗壮了一圈。”
“就是变黑了,脸上都起了皮子,肯定是北地天寒地冻给冻坏了。”
“咯咯……主人,把脚抬起来一下,奴家给您搓一搓。”
甘奇慢慢把脚抬出水面,便看一众女眷个个掩鼻在笑。
甘奇尴尬一笑:“臭吗?”
“不臭不臭,奴家给主人搓,拿刷子来刷。”春喜笑着,还真拿个刷子来给甘奇刷脚底板,刷得一层一层。
好不享受,甘奇笑道:“大丈夫,当如是!”
赵宗兰莞尔一笑,怼了一句:“夫君,您这一身,泥丸子都搓出一箩筐了,还得烧热水,再洗一道才是。”
“军汉,哪里管得这许多。”甘奇解释。
倒是这句话,把所有人说得一愣。赵宗兰答了一语:“夫君,可不得胡说,你可不是军汉,你是状元郎。”
甘奇摇头:“你夫君我,就是一个军汉。当军汉挺好,比当状元郎还好。”
赵宗兰一脸的不解,所有人都一脸的不解。
不解也要说话,赵宗兰打了一个哈哈,笑道:“夫君这是打仗打傻了。”
众人哄笑着,背上的泥丸还在滚。
这一夜,洗白白,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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