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郊小院,驶来一辆黑色小轿车,后座走下一名穿银灰绸棉长衫,戴礼帽的男人,他右手握着一支黑色手枪,这是他父亲顾维生留下来的,在车上的时候,他就不断摩挲擦拭,将子弹上好了膛。
“铭恩,谢洛白这个人,总统已经决定不留了,我知道他和你有杀父之仇,就安排你亲手送他上路吧!也算是你投诚翼城的奖励。”
顾铭恩把枪收进袖子里。
谢洛白割了顾维生的首级,又让他们顾家在雍州呆不下去,这血海深仇,自从谢洛白进入翼城开始,他就不断找机会要报。
终于,让他等到这一天了。
护兵头子迎上来。
“顾先生,我已经接到大帅的电话了,您里面请。”
顾铭恩点点头,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名军医,是来给谢洛白打针的。
“一会得先等他吐出总统要的情报,才能把人解决掉,我先和他说说话,等时机成熟了,你们看我的手势,趁机冲进来制住他。”
护兵头子点头,将守在院子里的七八个兵都调到谢洛白住所外头。
西北的冬日天黑得早,七点还不到,天色就黑透了,房间里电灯亮着,玻璃上映着谢洛白颀长的身影,正坐在桌边,悠然涮着羊锅子。
顾铭恩命军医先等在门外,自己掀开厚棉帘走了进去。
“谢司令,他乡遇故人,别来无恙乎?”
谢洛白抬眸瞥了顾铭恩一眼,想了想,波澜不兴地道。
“原来是顾厅长的公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顾铭恩太阳穴青筋暴起,他几乎忍不住要掏枪,这一年多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亲手杀死谢洛白替父报仇,谢洛白这个名字,他恨不得在牙齿里咬碎,可对方却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
“顾铭恩,你最好记住我的名字,否则我恐怕你”
死不瞑目四个字,顾铭恩始终没有说出口,他此来,除了报仇还有别的任务,杀了谢洛白以后,他还得在翼城立足,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打草惊蛇。
对方的怒意,谢洛白似乎没有察觉,他笑了笑,从滚汤中夹起嫩肉在蘸碟里沾了沾。
“坐下一起吃?翼城的羊肉滑嫩细腻,我正想着,回雍州的时候弄几头羊回去。”
顾铭恩没有笑,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谢司令,你真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雍州,是不是有点太乐观了?”
谢洛白慢条斯理地吃着羊肉,他虽然是个军人,但吃相却很优雅好看,他的耳尖动了动。
“你怎么不想一想,潘代英手下那么多干练老辣的杀手,为什么偏偏派你来杀我?就为了让你报仇泄愤吗?”
顾铭恩的表情十分意外,他自认并没有说漏嘴,却被谢洛白猜到了他的意图,不由下意识后退一步,目光不安地左右瞟,准备做下令的手势。
“不必觉得奇怪,外头埋伏了几个人,我都听得出来。”
谢洛白看着他。
“如果我死在翼城,蓉城和雍州势必一同出兵讨伐西北,你觉得潘代英就不担心吗?谁都知道,我和你有杀父之仇,如果由你来动手,到时候潘代英就有托词,说你是出于私人恩怨,和翼城军政府无关。而且,为了平息这件事,他一定会把你推出来为我偿命,你信不信?”
他所料没错,汪文洁虽和潘代英达成共识,要秘密处置谢洛白,但潘夫人比潘代英又多个心眼,私下悄悄和丈夫道。
“汪文洁要我们除掉谢洛白,我看不一定是楼总统授意的,万一他假公济私,到时候把谢洛白的死往你西北王身上一推,谢信周和沈彦兴,本来关系不融洽的,但现在一个没了侄子,一个没了儿子,要是团结起来打我们一家,岂不吃了大亏?”
“姓汪的小子狡猾,我也担心被他摆一道,依你之见呢?”
潘代英也隐隐有此担心,谢洛白让他在野马岭损兵折将,要是能杀他,他早就下手了。
潘夫人就道。
“不是还有顾铭恩吗?当初他从雍州过来投靠,我们看中顾家和法国人关系匪浅,一时收留了他,谁知道,他父亲一死,法国人根本不买他的帐,白养了这一年半载,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顾铭恩脑袋上滴下汗来。
自他到翼城,就没有受到过潘代英的重用,甚至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给他,翼城军政府的人也都不屑与他来往,他常让妻子出去和官太太们交际逢迎,就是不自信的表现。
这一次,他本来以为,报仇和立功的机会来了,可是谢洛白的一番话,立马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被潘代英当成了弃子。
见他的手停在半空,手势久久发不下去,谢洛白又开口了。
“你信不信,就算你不动手,他们也会自己冲进来,你有一分钟时间考虑,是要和我一起逃出去呢?还是和我一起死!”
他的目光清润又锋利,直看进顾铭恩眼珠里,顾铭恩心中打鼓,巴不得现在就打爆谢洛白那张淡定自若的脸,可他又担心自己的后路,是否会被谢洛白一语成谶。
犹豫间,外头七八个护兵已经等不及了,纷纷冲了进来,扣动扳机避开谢洛白要害射去。
护兵头子接到的命令是协助军医给谢洛白打针,至于顾铭恩,他只要在场就行。
顾铭恩惊怒交加,他没想到真被谢洛白猜中了,正僵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谢洛白已经纵身掀了桌子挡子弹,煮得滚热的羊肉汤,便朝护兵们泼去。
“枪!”
谢洛白对顾铭恩喝了一声,他被软禁于此,身上的武器早被搜走。
顾铭恩来不及多想,抖着手将袖子里的枪抛给谢洛白,比起报仇,更重要的是活命。
谢洛白伸手,黑色手枪在他掌心打了个转,旋身之际,连发数枪,就有四名护兵倒地,个个正中额心。
院子里的护兵听见枪响,纷纷往这边赶过来,谢洛白眉头一蹙。
这几日,他算过这附近的兵力,就算闯得出院子,他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全身而退。
再说溪草一行出了翼城饭店,溪草没有立刻动身,而是转进了一家香烛店。
“你们有多少鞭炮,我全都买下来。”
玉兰不解。
“小姐,这个时候,你要鞭炮做什么?”
“没时间和你解释了,路上再说。”
抱着一大堆炮仗走上街头,玉兰正要拦人力车,辛红鹤就一把拉住她。
“救人如救火,等你这人力车拉到郊外,谢司令怕是人都凉了。”
玉兰没了主意。
“那怎么办?”
溪草瞥了眼熙熙攘攘的街道,当机立断地一指。
“抢车!”
她一声令下,连冷漠的赖三都不由意外,有点不敢相信,这种简单粗暴的土匪法子,竟然是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的。
“痛快!就等这句话呢!”
辛红鹤倒是双眼一亮,飞身而起,跳上一辆正开过来的小轿车引擎盖,那司机吓了一跳,慌忙一脚刹车踩下去,车子刚刚停住,辛红鹤就把司机从驾驶座上拽了下来。
溪草上前拉开后座的门,毫不犹豫把里头正在惊叫的太太小姐推了下去,自己和玉兰爬了进去。
赖三也麻利地进了副驾驶,有点怀疑地睨着正在发动车子的辛红鹤。
“你会开这玩意吗?”
“嘿!没什么是老娘不会的,今天就让你见见世面!”
她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飚了出去,路边的行人和摊贩吓得纷纷避退。
不过二十多分钟,辛红鹤就把车子开到了郊外的陶瓷厂,赖三不习惯坐车,扒着门干呕,辛红鹤少不得嘲笑。
“哟,以为你多大能耐呢,没想到这么不中用。”
听到车声,陶瓷厂的人纷纷出来看,为首的何湛和小四,穿着对襟马褂,他们身后那些兄弟,全是伪装成工人的蓉城军,何湛给了厂子的主人一大笔钱,才悄悄建立起了这个临时根据地。
溪草大致扫了一眼,目测不超过四十人。
谢氏不可能大部队开进翼城,何湛手上的人马,都是乔装打扮混进翼城,等着营救谢洛白的,可如谢洛白所料,就在他关押地的不远处,驻扎着一个营的兵力,约莫五百人左右,四十人对上五百人,胜算不言而喻,这也是他们一直没有动手的原因。
何湛把形势分析给溪草听。
“少夫人,如果我们就这样冲过去,只怕到不了小院,就会全军覆没。”
溪草点头。
“听说过声东击西吗?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暂时引开驻军。”
小四眼睛一亮。
“什么办法?”
溪草道。
“我在来的路上,看到附近有人放羊,你去全部买回来。”
小四也不问她要做什么,谢洛白不在,她就是他们的长官,他相信她的能力,立马就带上几个兄弟走了。
他办事效率很高,不过十分钟,就赶着一大群羊回来了,溪草于是把众人集中在空地上,说了她的计划,她眸中满是破釜沉舟的坚决。
“这种障眼法,最多能争取半个钟头,所以大家必须在这半个钟头里救出司令,否则等潘家军队折返,我们都会丧命。”
潘家军驻地,姓陈的营长正和手下几个参谋在营帐里抽烟打牌,看守谢洛白的任务,在他们眼中就如同休假的闲差。毕竟不会有人傻到在翼城的地界上,自不量力跑来劫人。
陈营长一张牌刚甩在桌上,眼见这局就要赢了,他心情颇佳的抽了口烟,就有士兵进来报告。
“报告营长,附近的林子里有枪声,只怕是有人在交火!”
陈营长闻言惊诧,丢了牌站起来。
“难道真有人敢来劫谢洛白?”
有个参谋道。
“蓉城军不可能进翼城,会不会是勾结了山里的土匪?”
陈营长踩灭了烟。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打到这里,走,去看看!”
除了营帐,他们才发现,枪声不是集中在某处,而是从林子四面传来的,陈营长有点紧张了,难道对方人马还不少?
“留五十人守在这里,其余人兵分三路,跟我来!”
陈营长骑上马,带着一百多士兵,往树林的枪响处奔去,他只觉这枪声杂乱无章,一会往东一会往西,心下正疑惑,许多道火影窜过,陈营长连发三枪崩过去,那影子倒进水潭中,陈营长策马过去,士兵点起火把一照。
只见水中,一头山羊倒在血泊中,身上挂着几串未炸完的炮仗,在水中冒着白烟。
“他娘的中计了!快、快回营地!”
溪草坐在飞驰的汽车里,瞥了眼身后的火光,心里异常紧张,他们虽靠着火羊引开了大部队,但驻地还有一些留守人马,让何湛不得不带了大批兄弟与之交战。
她身边,现在只有小四、辛红鹤、玉兰和赖三,在何湛赶过来之前,她只能靠这四个人,闯进关押谢洛白的院子。
小院出现在地平线上,小四抬起狙击枪,对着炮楼上开了一枪,巡视的士兵就栽倒下来。
守在院门前的两个兵闻讯赶来,被辛红鹤和赖三一枪结果。
“云卿小姐,我们进去救人,玉兰护你在这里。”
小四话没说完,溪草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她拔出绑在袖中的手枪,那是谢洛白送给她的。
“不,你们人太少了,我能用枪,让我跟在后头,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时间紧迫,实在来不及拉扯,小四无法,只得随她。
几人闯进院中,却没有遇到想象中的围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兵跑过来,很快就被小四等人放倒了。
一阵枪响,从谢洛白居处传来,溪草心跳几乎停滞,撒腿就往那边跑去,几人猝不及防,想拦住她,却晚了一步。
走廊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在猎猎寒风中,溪草手脚都快没了知觉。
谢洛白,你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对不对?
她脑中一片空白,刚拉开棉帘,冰冷的枪管就抵住了她的脑袋。
谢洛白与她对视一眼,彼此都愣了一下,随后他撤了枪,骂道。
“你来干什么?我差点把你当别人打了!”
溪草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想也没想,张开双臂抱住了谢洛白的脖子。
“太好了,谢洛白,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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