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媚卿的住所位于雍州城上嘉路。
这里有雍州最出名的电影公司,很多当红艺人都选择在此处购房落户。
然该处地价昂贵,在前朝时,乃是雍州达官显贵的居所。华夏人忌讳败家儿孙,即便后世子孙去了外地,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抛售祖宅。是以,能购置的地就越发有限,随着明星大户的入住,更是寸土寸金。
黄包车一路往里,沿着大片的法国梧桐缓缓朝内。
已是春初,梧桐树上已结新绿,在阳光下洒下点点碎金,流光斑斓。
在一幢欧式的小洋楼前,黄包车停下,溪草从手包中摸出一块钱递给车夫,走到焊着绣球花纹样的铁栅栏前,按响了门铃。
一个穿着白色罩衫梳着矮髻的女佣开了门,认出溪草,当即把她请了进去。溪草在一楼的会客厅坐了一会,便见叶媚卿穿着玫红色的丝绸睡袍,披着一头波浪卷发从旋梯上缓缓而下。
她在溪草对面款款落座,分明是睡眼朦胧的清素脸颊,可她眉眼精致,非但不让人觉得失礼,反而惊艳于她的五官气韵。
真真是个尤物!
“原来是谢少夫人,不知少夫人大驾光临,是有何指教?”
叶媚卿揉了揉额角,接过女佣递来的一杯咖啡,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口,目光迷离摇曳,和她舞台上表现出的清冷气质截然不同,
溪草礼貌地笑了笑。
“时间紧急,来不及下帖子,还请叶小姐勿怪。”
“谢少夫人客气,少夫人是雍州城最炙手可热的贵人。如今,雍州的社交界都恨不得能和少夫人扯上交情,我自也不可能免俗。少夫人能主动找上我,实乃媚卿的荣幸。”
说完,叶媚卿放下咖啡杯,优雅地打了一个呵欠。似乎觉得不妥,她牵了牵嘴角,对溪草含笑解释。
“昨晚睡得太晚,抱歉。”
作为社交场上的老手,她的表情客套的恰到好处,却显然没有真诚。
溪草微笑,也不在意。
两人唯二的交集,一是在大世界歌舞厅,叶媚卿竞选雍州皇后后来居上,摘得头魁二来便是在冯玉莲和安德烈事件上,叶媚卿赠送十字架的推波助澜。
前者,叶媚卿也算借了溪草的东风,脚踩张存芝大获全胜而后者,溪草本就对叶媚卿的前后一致深感怀疑,然随着安德烈的死亡,十字架事件水落石出,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综上所述,她和叶媚卿的立场可谓对立,现在再加上陆铮与理查德爱女莫嘉娜恋情的公开,可想而知,自己在她这里绝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打扰了叶小姐休息,是云卿唐突了。”
溪草取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
“叶小姐知道,我是自由新报的社长,今日偶然得到这组照片,觉得事态有些不受控制,于是冒昧来找叶小姐寻寻主意。”
牛皮纸信封封得严严实实,联系溪草肃然正色的模样,叶媚卿无所谓地笑笑。
“据我所知,自由新报并非是街头不入流的花边小报,不会又是什么无聊人,去报社贩卖我一些胡编乱造的假消息了吧?”
身为当红歌星,叶媚卿早已习惯了绯闻缠身。
混迹雍州娱乐界这几年,不乏有自持掌握了她猛料的人写信威胁,还有人拿去卖给花边小报,之前让叶媚卿很是苦恼可自从成为了法国领事理查德的女人,报刊社长为避免引火烧身,都会主动把线索上交。
是以,叶媚卿理所当然以为溪草也是随大流,拿来卖好的一个至于原因,叶媚卿也是聪明人,明白也是看在了理查德的面上,莫非谢洛白想和法国人攀上交情?
读出她的潜台词,溪草不动声色笑了。
“叶小姐既然知道自由新报对娱乐版块从不涉足,那我也明说了,那类型的稿件不管真假,我都不会理睬。其实这些东西我尽可以拿去找理查德先生,只是到底内容尴尬,思前想去,还是寻你方便一些。”
一番话,让叶媚卿有些摸不著头脑。
她狐疑地看着巴洛克风格茶几上静静躺着的信封,终是拿过来漫不经心打开。
甫一抽出第一张照片,叶媚卿双目蓦然睁大,她飞快地把信封里的照片尽数倒出来,一张张看,越看到后面神情越是专注,脸色也越是难看,额上青筋鼓起,一阵阵跳动。
忽地她把照片全部捏起,作势就要把它们全部撕毁,被溪草眼疾手快制止。
两人抢夺间,照片散落一地,如雪片般在客厅中到处散开。
叶媚卿呆呆坐在沙发上,本还散漫慵懒的形容一瞬消失,转继是深深的迷茫,和被残酷现实打击的震撼和无力。
“不可能,不可能,理查德是那么绅士的一个人,他不可能做出此等违背人伦的事!”
溪草把照片一张张地捡起来,放在茶几上。
“我也觉得不可能,听说理查德先生与叶小姐一样,是信天主教的,如果做出这等颠覆伦常的事,死后是只能下地狱的!”
闻言,叶媚卿不由瑟缩了一下。
少女眼神清湛幽沉,分明是恬淡亲切的脸,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发冷。
溪草重新拿起那些照片,一张张慢慢看。
“不过这些照片却又没有拼接的痕迹,不如叶小姐再辨认一下,会不会是有人移花接木?”
叶媚卿才不想再看这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方才她已经确定了照片的真伪。
照片上理查德和莫嘉娜一丝不挂,理查德身体上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特征一览无遗。
如果说照片是伪造,外貌可以蒙骗,身体上的细节就有些编不过去了,况且张张如此更是不可能。
加之照片拍摄的地点,叶媚卿一眼就认出是在领事官邸的大厅。谁能想到这两个狗男女竟如此急色,都等不得入卧室,连窗帘都顾不得拉,就在灯火通明的客厅中乱搞起来!
叶媚卿心烦意乱,摸起桌上的一支烟,可拨弄打火机好几次都没有点着。
她尝试着再弄一次,又听溪草似笑非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这些照片是今早被匿名送到报社的,不知背后之人,还把照片投递到了哪几家媒体。如果有报刊曝光了理查德先生和莫嘉娜小姐不伦畸恋丑闻,为了法国政府的声誉,理查德先生的领事之位会不会被撤销呢?”
此言一出,叶媚卿的目光陡然凝固。
理查德被法国政府委任领事之职派往华夏,对自己一见钟情,在追求她的当口,向叶媚卿坦白了他的一切。
包络他在法国有一个年迈多病的老妻,包括他有一儿一女,包括他的家族和财产。
两人热恋期间,理查德曾不止一次向叶媚卿承诺,等在法国的原配妻子过世,便会正大光明迎娶她,将来带她去欧洲生活。
如果现下他和女儿的丑事曝光,理查德狼狈滚回法国,那自己怎么办?
无名无分地跟着理查德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讨生活还是被他白白玩弄,抛弃雍州?
这两个结果都不是叶媚卿想要的。
她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缓缓把茶几上的照片放回信封,紧紧地捏在手中。
“多谢谢少夫人告知,这件事我会弄清楚。”
溪草淡淡一笑。
“你也不用谢我,其实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众所皆知,最近我大堂哥和莫嘉娜小姐正在热恋,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如果爷爷知道,势必会对他们的婚姻有影响。在没有弄清楚整件事之前,我不会多嘴。不过还请叶小姐尽快搞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否则,便是我不出手,旁的得了照片的人宣扬开来,就不好了。”
叶媚卿感激地对溪草点点头。
“好的,我一会就去领事馆,当面向理查德询问。等事情有了结果,一定会知会谢少夫人!”
溪草从叶媚卿的家中出来,却没有急着回陆公馆或者报社,只上了一辆黄包车,在上嘉路胡绕了一圈,最后在一家叫玛格丽特的咖啡厅门口下车。
这个咖啡厅的侧面正对叶媚卿住所,溪草在侍者的带领下,进了先前定好的包厢,房门打开,有一个身材瘦削,穿着一身短褂衫袍的男子正坐在里面。见到溪草,赖三不耐烦地搅了搅面前的咖啡杯,忽然又叫住欲转身离去的侍者,噼里啪啦点了一大堆东西。
溪草也不阻止,却在侍者要离去的当口,给了他一笔小费,取消了赖三方才定下的所有东西。
“三爷,并不是我小气,只是一会还有一趟生意想和三爷合作。”
溪草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张支票,推至赖三面前。
“这次是现钱。”
赖三飞快的瞟了一眼数额,把支票捞起贴身放好,末了又忙不迭取出溪草先前在西北溪草送上的空头支票,示意她盖上签章。
溪草也不含糊,待一一弄好,赖三才耷拉着眼皮,询问此笔买卖的内容。
溪草指了指窗外叶媚卿的小洋楼。
“帮我盯着叶媚卿,一会她会去找理查德对峙,把你听到的,一字不漏的告诉我!”
赖三没有吭声,只闷头盯着叶媚卿的大门,不多一会,果见叶媚卿裹着风衣,带着宽边呢帽出现在大门口,她压了压帽檐,招手上了一辆黄包车。
赖三瞬时跃出窗户,如一只大壁虎灵巧地爬将出,落地跟了上去。
赖三的动作比溪草想象中还要快。傍晚,溪草才和陆承宣吃过晚饭,一起在院子中散步,便听门房禀报赖三到了。
溪草把他迎到二楼的小会客厅,锁上了房门。
“三爷,怎么样?”
“姓叶的和洋鬼子纠缠到方才还没有结束,不过我感觉应该没有什么猛料就回来了。”
赖三言简意赅道。
他不善言辞,却很会把握关键,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重点说了一遍,听得溪草双目发亮。
“原来如此,利字旁边一把刀,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缘分!”
送走赖三,溪草便急急招了家中司机去了报社。
她把主编徐世坚和主笔狄冷秋找来,快速的把赖三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二人。听罢,两人都怔了一下,下一秒又皆是义愤填膺各自表达了内心的愤懑。
“搞半天,那个所谓的领事千金原来是个冒牌货。不过这洋鬼子真是无耻,为了利益,竟把情妇认作女儿送过去嫁人,亏他干得出来!”
“陆铮也半斤半两,竟然拿自己的婚姻做戏愚弄大众,实在毫无原则,毫无底线。”
听狄冷秋冷冷说完,溪草一愣,岔开话题。
“他们设这个局,理查德帮陆铮争取涉外经营权,显然是为了助陆铮拿下整个华兴社而我的人探听到,陆铮手中也有筹码作为交换,至于具体内容,理查德却没有言明。可听理查德的语气,他做这些全然是为了背后的法兰西,绝非出自个人考虑。两位见多识广,觉得会是什么方面?”
徐世坚和狄冷秋对视一眼,眸中千变万化。
“社长,据我们这几年跑新闻得出的经验,无论是前朝还是现今,和洋政府合作,签署卖国求荣的协议,不是图华夏财富,就是为了掠夺资源。”
“是啊,英格兰、法兰西、葡萄牙等等西方列强,在他国设立殖民地,除了挖矿挖宝石、打开商埠倾销货物,便是垄断铁路修建权。而修铁路,归根到底也是为了运送物资服务。陆铮华兴社出生,对铁路修建没有发言权,而雍州海运发达,会不会和前两者有关?”
听完二人的冷静分析,溪草沉吟。
“华兴社涉足的生意不过寥寥,规模连陈家的南洋百货公司都不如,除非贩卖政府禁物,譬如武器枪支弹药甚至毒品,不然从一个小小的华兴社继承人出手,就想打开商埠倾销,完全是笑话。我感觉采矿权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溪草摊开一张白纸,在纸上一一罗列出陆家的山地田庄产业,当写到白云峰茶山的时候,徐世坚突然叫了一声,激动地手指都在颤抖。
“这个地方,对,就是这里,社长不在雍州的这一个月,说要重新更换茶叶品种,铲除了很多茶树。会不会猫腻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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