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重点论据,讲座人就得把月光奏鸣曲展示得全面一些,他在第一乐章中节选了三个片段,都近半分钟的长度,当然是用对自己的观点有利的形式进行演绎。
听众们没打算轻易放过,都聚精会神严盯死守。
第二乐章,杨景行只弹了两个代表性小片段,加起来半分多钟。
有些听众似乎已经掌握些东西了,互相之间紧密地眉飞色舞彼此知会。
月光奏鸣曲这首人类史上最著名最受欢迎被演出最多的器乐作品的第三乐章,这是一个被许多钢琴大师风格迥异地演绎却不会引起争论攀比的神奇乐章,不光学术界对该乐章保持了大海般的包容,连某位特定弹奏家的忠实乐迷也会乐于接受欣赏不同演奏家的那怕是背道而驰的阐释,总是各有各的妙处。
各种词语被音乐家评论家文学家甚至是附庸风雅的政客商人们拿来形容标注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热烈、坚强、愤怒、沸腾、激昂、深沉、痛苦、奔放、征服、入骨与这些词语对应的不同情感色彩的演绎方式和流派也是不枚胜举。
即便前面有无数座大山挡着,但今天的讲座人为了自圆其说还是另辟蹊径了,尤其对专业耳朵而言,台上弹奏出的乐章前几个小节就已经算是胆大妄为。
柯蒂斯的耳朵当然都是专业的,当讲座人演示完乐章开头的十几个小节后稍作暂停马上开始第二段的主部主题展示,听众中的不少人已经不隐藏他们的讶异,这什么东西啊?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呢,当讲座人演示到第二主题后,乐曲的节奏和音量已经飘忽不定无章可循了,有些地方已经违背现今通行的乐谱要求了。
感觉见多识广的柯蒂斯人也开始失态了,一些学生是瞠目结舌的表情,还有一些则满身躁动恨不得马上站起来对讲座人进行揭发控诉的样子。而比起音乐风格造成的少数吃惊怀疑,听众中的更多负面表情明显是由讲座人的吝啬引起的,当杨景行把好好一段精彩优美戛然而止,听众中的皱眉表情就此起彼伏,得一下段开始几个小节后才能恢复冷静专注。
也不能太吝啬了,杨景行对第三乐章进行了长达三分钟的演示,这个乐章通常也就六七分钟,可以说讲座人已经把自己的理解展现得挺全面了,而且有头有尾的,虽然这个结尾也是离经叛道。
台上最后一个音符落定的时候,听众中那些维持了风度的人用及时的抬手动作表示他们根本没被震惊到,依然能按部就班准备鼓掌。
但是杨景行开口的动作更快:“听起来怎么样?”
一片沉默没人回答,那些显得比较的激动的人也没站出来,还在四周观望似乎是不想当出头鸟或者就是要多联合团结一些人手,但他们的动静其实还不如那些一言不发死盯着台上的人有气势。
杨景行也真敢问:“有人觉得这样的月光奏鸣曲还算不坏吗?”
在讲座人的视线搜寻中,那个面庞隽秀而肤色不算很黑的女生表现出了担当,挺直了上身自我牺牲:“我喜欢。”声音并不响亮,在人不少却安静的大屋子里真是显得那么孤单无助。
杨景行呵一下,基本皮笑肉不笑。
“我也是。”前排一个白人男生认真点头:“还不错,我的意思是如果能听完整的会更好。”这家伙是不是暗恋人家女生,说着就回头望,还真得到了半黑女孩的侧目呢。
就俩人,杨景行只能点点头:“好吧,可能这太超过了”
什么意思啊?瞧不起人呀?就这点东西还想在柯蒂斯耀武扬威?听众中立刻冒出好几个声音踊跃表示不止喜欢甚至还觉得很好很特别,然后是更多的人点头称是,屋里简直热闹起来,柯蒂斯人非常效率地统一了意见,甚至马上尝试发表之所以好的原因。被同学老师们这一阵强力声援,半黑女生都有感动模样了。
杨景行也得大声点了:“试想一下,贝多芬之前的哪一首奏鸣曲这样的潜力?”
听众迅速安静,但并非示弱,马上有人回答:“悲怆!”
杨景行问:“怎么做?”
那个男生一脸茫然。
杨景行还是给面子:“不放试一下”这次他都懒得坐下来了,把悲怆奏鸣曲中的精华部分随便弄了弄,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后还想别人帮忙:“谁有更好的主意吗?”
没人给面子。
杨景行就又开始自说自话了:“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刚才这样的月光奏鸣曲”
听众一片哑愕然,短时间内都没有出现被愚弄的愤怒。
杨景行横向踱步:“但是这不妨碍我们证明作品的包容性,我想了一个简单的词语来不精确地总结构成这种包容的性的原因”
听众们高度戒备。
杨景行丢人现眼,看向左边那三个坐一起的中国学生说起母语来:“爱恨交织怎么说?”
三个中国学生互相看看,估计才十六七岁的女生响亮干脆地帮忙:“rnsp。”
柯蒂斯这些人,为了显得自己天才都不知道吸取教训,中国女生的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就是一片恍然大悟豁然开朗炸开来,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兴奋了。
杨景行又来:“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关系,有nr的说法吗?”
大家面面相觑,一些人摇头,好像是没有的,但是有些人念叨两遍后似乎也觉得这个说法不是很成问题。
真是匮乏,杨景行就不怕了:“在汉语中我们说nr,我认为更形象一些,尤其对这首奏鸣曲而言。汉语中我们称nr为交织,称音乐r为织体,同一个织,意思是,这是闲话这就是我为什么认为月光奏鸣曲是伟大的作品,它所包含的爱和恨的关系。”
听众们好像对闲话也挺有兴趣的。
杨景行又调笑一下:“领悟音乐就能超脱世俗的烦恼美好的愿望。”
学生们乐了。
杨景行又严肃:“很可能就是这个愿望让贝多芬不断地超越自己,谢谢他能这么想。”
学生们也为伟大作曲肃穆。
杨景行换反方向踱步,整理一下思路:“天才和才华,技术理论跟个人特点”
一个卷毛白人男生很不礼貌地直接喊话:“如果你不喜欢刚才这样的月光奏鸣曲,那你会怎么弹?”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不仅没个老师站起来批评一下,这一屋子人似乎还挺支持那个男生的问题,都很想听答案的样子,一些神情简直渴求。
杨景行呵呵婉拒:“让我们继续聊天才和才华吧”
几乎是一阵哄笑,院长和格拉夫曼也哈哈。
杨景行多坚强,面不改色:“既然说到贝多芬就不妨聊一下莫扎特,人类文明史上最不容置疑的天才之一,我们可以十分遗憾地设想,如果莫扎特没有英年早逝,如果他能健康地活到六十岁甚至八十岁,会怎么样?”
发财了,突然发横财了,听众们大概就是这种表情。
杨景行说的并不新鲜:“莫扎特创造了音乐史的巅峰,但距离他个人的顶峰还有很远距离”
听众们也认真听着。
杨景行还用起齐清诺分享给他的知识了:“中国有个翻译家说过,如果贝多芬给了我们战斗的勇气,那么莫扎特分享给我的则是无穷的信心”
事实证明柯蒂斯的学生也爱听那些闲扯,一个个简直津津有味,讲座开始前的那种肃穆的学术氛围估计多半是装出来的。不过也有个别学生找机会建议讲座人:“能说一下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或者协奏曲吗?谢谢。”
简直一语惊醒梦中人呀,学生们纷纷点头用虔诚的态度表示自己也非常爱学习。
杨景行有点为难:“莫扎特太特别,我认为关于贝多芬我们可以通过他的音乐认识他,而对莫扎特则应该通过他去认识他的音乐。你们有人尝试过成为莫扎特的朋友吗?”
果然是天才聚集地,还真有四五个人多多少少点头表态,举手的看起来像个贵族的卷发白人男生甚至有点骄傲:“我觉得我挺了解他的,莫扎特是个乐观幽默传达快乐的人,我很欣赏这个精神上的朋友。”
杨景行:“你能选出几首最喜欢的作品吗?”
“二十号之后的钢琴协奏曲,一些奏鸣曲,第四第五号小提琴协奏曲”男生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弹钢琴,我的名字叫多米尼克霍恩,我来自匈牙利。”
面子是互相给的,杨景行还惊喜了一下:“是你赢得肖邦大赛的最佳协奏曲奖?”
男生顿时变谦虚气质:“是的。”也就两个月前的事,而且在肖邦的两百年诞辰里获得大赛第二名加最佳协奏曲奖也还是挺有分量的。
杨景行点头:“我听了你的一部分比赛录音,很好,平稳而且协调。”
男生又气度起来:“谢谢你,先生。”
杨景行也不敢多评价亚军,还是瞎扯比较保险:“相比贝多芬,把肖邦跟莫扎特对比可能会更有意思,他们的钢琴作品看起来是那么的不一样,我认为这种不一样主要是因为作曲和演奏技术的发展,但是在技术之外,我猜肖邦也是把莫扎特视为好朋友的。”
看见讲座人又朝钢琴走,一些听众们也调整坐姿,看上去欣赏音乐要比听瞎扯严肃些。
杨景行还没坐稳就来上一段,然后照顾更多人:“这是莫扎特第六钢琴协奏曲。”
听众们点头,台上没说错。
杨景行又弹一段旋律,再告诉大家:“来自肖邦的波兰歌曲戒指。”
那些爱点头的听众继续点头,喜欢思考的更加开动脑经。
杨景行不给什么时间:“这可能是个巧合,但是这样的巧合还有很多,我把这些看作是肖邦从天才处汲取到的能为自己所用的财富,这是光明正大的做法,敏感聪明地发现对自己有益的事情,我们可以多看一些例子”
讲座人又弹奏起来,稍加解说,但还是看得出有不少些学生是跟不上节奏的,毕竟大多学生只是某件乐器方面的天才,不是音乐学家。更可气的是杨景行只求快速地展示证据,根本没考虑什么音乐的完整性,他甚至把一个乐句只弹一半,说得好听点是点到为止,其实根本是小气,完全不照顾听众的感受。
柯蒂斯这些追求完而且平日都跟同类为伍的天才的忍耐限度不高,听了几组证据后,那些在讲座人毫无征兆地结束某段音乐后出现的不满表情已经越来越明显,有些人甚至已经烦躁得出现肢体动作了。在这种场合居然不把肖邦夜曲中的经典乐句弹完整,太不尊重作曲家了吧。
杨景行又站起来了:“同一个行业里,每个人难免要追随天才和伟大前辈的脚步,肖邦了不起,他在追随中表现出来的杰出也值得我们追随。”
柯蒂斯人是虚伪还是礼貌,居然又鼓起掌来,之前那些皱眉、不安、气恼、惋惜都消失掩饰得无影无踪了,全体听众又学术艺术起来了,甚至还能做出普遍的欣悦激动样子。
掌声依然短暂,可杨景行更等不及地劝止:“好了谁能再帮我提供一个话题吗?谢谢。”
台下顿时冒出五六个声音来,不过他们很快就不争了,还是没给院长丢人地采取了举手的形式,虽然举手动作都随意了些。
杨景行点那个举得高的满脸雀斑的红发女生。
棕红发女生似乎只是凑热闹的,真被选中后又说不出什么来,愣了一下才用很快的语速只求完事:“你认为演奏家中谁是肖邦最好的追随者?”
八卦问题,杨景行就说套话:“我无权评价最好,也不认为我喜欢的就是最好,我欣赏的演奏家有很多”
女生的语速更快了:“你能说一下关于他们的突出才能吗?”
柯蒂斯的女生似乎很有号召力,听众又是一片支持期待,可是他们看到的却是讲座人站起来离开座位。棕红发女生的表情都惊愕了,这讲座人什么态度呀,光说谁不会,不演示怎么让人加深记忆和理解?
杨景行的语气还显得有点感叹:“当然,首先是阿图尔鲁宾斯坦”
讲座人又是一通闲扯,非凡的演奏家虽然很多但是早就被研究学习个遍了,杨景行也讲不出什么大新鲜来,给每个演奏家两句老生常谈的赞美,稍微提一下最值得称道的个人技术或者情感特点。
听众们就挺平静的,不用忍受讲座人那断章取义以偏概全的演示也挺好。
从鲁宾斯坦聊到阿什肯纳齐到霍洛维兹,当然还有额摩尔曼阿格里奇傅聪安达,也有阿里瓦迪弗朗索瓦邓泰新,近点的还有秦蒙礼等几位,杨景行说着说着又走到钢琴前去了:“我想多谈几句的是波利尼先生”
听众们纷纷点头鼓励,对嘛,怎么能少得了这位呢,然后都伸长了脖子看台上准备干什么。
杨景行坐下,先弹。
钢琴才响起三四个音符,台下就争先恐后地点头表示自己听出东西来了,练习曲第十号第三首。
四分钟左右弹性比较大的曲子,杨景行弹了后半段,完整的后半段,没有猝不及防的跳跃而且是正常的结尾,然后讲座人看向听众:“大概是这样吗?向波利尼先生道歉。”毕竟大师至今还活跃在琴坛上。
这次没人烦躁了,但也没人接话了,学生们大多鸦雀无声纹丝不动,还像之前那样惊愕的是少数。
学生们不给面子,老师们得捧场啊,好几秒钟的冷场之后,钢琴系的台湾人亡羊补牢:“是很接近。”
老师带头了肯定错不了,学生们也开始点头了,并且很快踊跃起来,并且很快开始赞叹惊讶,不怕波利尼知不道。
杨景行问:“有人听过这个版本的录音吗?”
切,真是狗眼看人低,一片声音勇猛回答,1972年在录的肖邦二十四首练习曲谁没听过无数遍?台上那人以为他面对的是幼儿兴趣班吗?
“不是。”杨景行又耍人玩:“这是1960年的录音,在他获得肖邦大赛的冠军之后”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鸟人几次三番了,台下的学生们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对台上怒目圆瞪,一些学生会向老师那边看,求助或者是等命令。
格拉夫曼一直是冷静的,但是不得不开口了:“我知道,有这么回事,比赛之后的录音,并没发行。”
杨景行知道内幕:“我想快了,唱片公司有这个打算,现在我们听听1972年的。”
台上还是弹的同样的后半段,没啥差别,可是听众们简直凝神屏气,从舍不得眨眼的表情就看得出来这些天才是多么在乎荣誉,知耻而后勇也是好样的。
杨景行还有更过分的,第二遍的后半段又只弹了一半就停手了:“1960到1972,在获得冠军后波利尼先生离开荣誉舞台开始新的学习,我认为这就是他最大才能的体现”说着再弹两个小节:“这是1960”然后对比同样的音符:“这是1972,令人赞叹。”
现在已经是老的小的全体听众死盯着台上了,**十双形形色色的眼睛都是凌厉目光,**十张东南西北的面孔都不苟言笑,显然没打算让讲座人沾波利尼的光。屋子里没一定声音但是全体一致的力量显得那么肃穆厚重简直骇人,如果这时候有人进门估计得被这氛围震懵圈。
幸好杨景行上午提前讨好了些人,这时候就排上用场了,格拉夫曼带头拍手。不得不佩服格拉夫曼真是德高望重,他一动手,连院长同僚都立刻积极响应,学生们就更是奋勇异常。
波利尼显然也很有名望,人没在场却得到了天才们那么热烈的掌声,甚至比较持久,肯定是创下今天的新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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