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修机班的工人们对这个故障报修灯很漠然,只有领导在车间时他们才会做做样子,要是车间领导不在场,会统统把这些活儿推给各个运转班组的机修工。
运转班的机修工身归运转班管理,他们的收入跟每个班组的产量和质量考核指标息息相关,机器能不能及时修理,毫无疑问,这会影响到班组和产量和质量。机修班不受这些考核的约束,他们的工资组成与整个车间的业绩完成情况挂钩,所以,他们在运转班组跟前一直非常强势,往往会大肚子杠人,气得运转班有理也没法说。就连各运转班的工长见了他们,也不得不陪着笑脸。
在浩达棉纺织厂所有工种中,各车间的机修班并不属于一线工种,只有挡车工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一线,可是挡车工的活又苦又累,而且仅限女工,这些工作基本上都由进城务工的打工妹承担。
修机工属于一线部门里的辅助工种,又没有产量和质量的考核,主要的是作是对织布机进行日常保养。相对来说,这是凭技术而不是靠苦力的工作,因而,厂里“下岗分流”的力度越大,这里也就越会变成香饽饽。这里越是香饽饽,主管机修班的副主任田小杰的头也就昂得越高,尾巴也就翘得越高。
张琰没想到田小杰给他带来了灾难。
这天,张琰刚刚保养完一台机器,副主任田小杰就走了过来。他冲着张琰
大地说:“机修班人员过剩了,车间需要下派技术人员到运转班充实力量,织布机的故障大都会发生在夜间,那时机修班都下班了,每班只有一个修理工根本不够,车间决定把你调到甲班。”
机器隆隆作响,在车间里叫喊和大吼是常态,说话声要是盖不过机器声,那就跟放了个屁一样没人能听见,也不会有一顶点的效果。
运转班是三班倒,只有工人才会被安排到运转班。对于干部来说,下运转班就相当于被贬谪到了地狱,上这样的鬼班,大多时间一天两头见不到太阳,那就是农民工下苦力的地方。而常日班是干部上的班,是一种荣誉。
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张琰非常愤怒。他冲着田小杰大声地问:“为什么是我?”
“甲班的修理工被分流到其他地方去了。”田小杰说,“你是学机械的,最合适。”
“我走了,机修班不就缺人了吗?”张琰问。
“这个你不用考虑。”
机器仍旧永远休止地咆哮着,偌大的车间的空气里悬浮着丝丝花毛。张琰愤愤的看着他,心里一团怒火。
“机修班的人上技校学时都学过机械,他们都比我的技术好,为什么下甲班的是我?”张琰问。
“具体的原因你就不用多问了,这事是我和唐主任商量过的。”田小杰依旧扯着嗓门说,“运转班缺人,这是车间的决定。”
田小杰长得精瘦精瘦,跟猴一样背微微驼着,他走起路来从侧面看就像一只虾,而从背面看又有点像狼。反正,走起路来不是左摇就是右晃,当然,最有特点的还属那双简直是从老鼠身上移植过来的眼睛,小如芝麻,见人一眨,诡计自来。
“我不去!是人劳科让我来织布车间的,我不是工人!”在轰隆隆的车间里,机器疯狂地运转着,吵架就是说话,说话也就是吵架。
田小杰冷笑一下,眨巴眨巴那双老鼠眼说:“你还是干部身份,但你得干工人的活。”
“你为什么不让别人下运转班?”张琰的脸都涨红了。
任何一个从大中专学校毕业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决定不公平,在浩达棉纺织厂发展的这些年里里,干部与工人之间的界限向来泾渭分明,就如常日班与运转班、正式工与临时工一样的清晰,尽管同在一个厂里甚至一个车间工作,但干部与临时工从来都是两条平行线,他们就不可能有任何交点。
张琰觉得,让他在打工妹组成的运转班里干活,这是对他的侮辱,尽管现在的中专生已经不像车间主任唐全荣毕业时那么吃香,但自己好歹是全国重点中专的毕业生,而运转班的临时工,许多人连初中都没上完。不是他看不起她们,而是他们原本就生活在两个世界,只是在车间这个空间里才不得不每天共度8小时。
“这里是车间,一切由车间说了算。你明天就去上甲班上,我给工长已经说过了。”田小杰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张琰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田小杰干瘦的身影正一点点远去,像虾,像狼。渐渐的消失在他的泪眼里了。
轰隆隆的机器无情的叫嚷着,好像在起哄,也好像是在嘲笑他。
在厂部按照陆风省纺织工业总公司“减员压锭”的要求下,喷织车间已有两排共32台织布机被关停了,这些机器上方天花板上亮了多年的荧光灯也一盏盏熄灭,织布是生产布匹的最后一道工序,这里每关停一台机器,每熄灭一盏灯,也就意味着在前纺和后纺的生产都会受到限制,就跟蝴蝶效应一样,在清花、梳棉、精梳……这些生产环节上,也都会关停几台机器,熄灭几盏灯。
中国以纺织行业为突破口的改革正在推进,减员压锭、下岗分流也一天天变为现实,浩达棉纺织厂的主要生产流程是:清花--梳棉--制成棉条--粗纱--细纱--络筒---浆纱--织布--坯布整理。每个工序其本上了都对应着一个车间,车间头顶的黑暗一直从清棉车间蔓延到整理车间,每灭一盏灯就意味着要减少一些人,下岗分流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干了几十年的老职工,上午还在上班,下午就可能要卷铺盖走人,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
一盏盏的灯被熄灭了,黑暗正在每个车间吞噬着光明,跟病毒一样一天天蔓延……熄灯不光发生在浩达棉纺织厂,在全国的国营纺织企业里,这样的情况每天都在上演……
张琰下班后没有吃晚钣,他气乎乎地躺在破旧的宿舍里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枕头边堆满了自学考试的书和资料,上面放了个巴掌大的黑塑料壳收音机。他心里烦透了,先是胡乱地翻了翻书,可是一点也看不进去,他又拿起收音机,听了一会儿就关掉了。
张琰觉得从他进喷织车间那天起,他就讨厌田小杰。
田小杰是浩达技校毕业的,在机修班的这些日子里,张琰越来越讨厌机修班里的那些修机工了,他们跟田小杰一样大都是浩达的子弟,他们成天耍奸溜滑,自作聪明,一帮大男人总是躲在油乎乎的机修班里说一些不干不净的话,那种猥琐的坏笑,张琰一想起来就恶心。他们彻底颠覆了张琰对工人的印象,慢慢的,他越来越瞧不起这些技校生。
爱屋及乌,恶其胥余。喷织车间的这些修机工里,除了个别人上了40岁,其他大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和他们相处久了,张琰也就一天甚似一天地讨厌起这些上过技校的人,他一直想不明白在浩达技校里,老师究竟给这些学生讲过什么?从他们的身上根本就看不到这些人的理想,他们从来都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从来不看新闻,成天尽说些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在背地里评论哪个女工身材好,哪个女工发育不成熟……谁要是再能爆出那么一两句露骨的话,就会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那种笑猥琐而淫邪。
张琰心里难过极了,他真没想到自己会跟这么一撮没理想、没追求、没有上进心的工人在一起工作。他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来这个厂了,他当初应该再耐心地等一等学校的招聘会,也许他会被兵工厂招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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