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依的这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还没等张琰回过神,她就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是啊,我是陆风人。咱们车间和厂里绝大部分女工都是陆风人,只不过来自不同的县上……”林小依对他没有一点陌生感,也没有一点戒备心,那样单纯,那样真诚,像邻家小妹,丝毫不生分。
“你也是陆风人?”林小依问。
“是。我是鸣西的。”张琰说。
“谢谢你上次开劳资工作会时,为我打抱不平……”林小依说。
“打抱不平?”张琰有点纳闷。
“是啊,是你给劳资员王莉说机器坏了把产量和质量指标算在我们身上不公平……他们都是资本家、是周扒皮……”林小依小小的抱怨了一句后又问:“你是大学生?”
“不,我不是大学生……”张琰说。
“你骗我!”林小依把嘴一撅,有些调皮,显出几分天真和可爱。
张琰笑了笑说:“我为什么要骗你?”
机器隆隆,又一台机器出了故障还是断纱。棉纱是棉纤维通过一定的捻度和强力结合而成的,受温度和湿度影响,有时棉纱与氨纶会分离,棉纱的原有捻度会遭到破坏,强力减弱后容易出现“断纱”的情况。
林小依再次跟小燕子一样飞到断纱的织布机前,一捻,一接,一剪,然后摁下启动键又跑了过来。
“你明明是今年刚分到咱们车间的大学生,你在机修班的时候我都见过你。不,你刚进车间那天我就见过你。那天,你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圆边休闲短袖,白色休闲裤,对不对?”林小依笑着问,她伸出一支纤长的手指像是在对峙。
张琰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开朗,她的率真与单纯让他感觉到有点不可思议。
“是啊。那个人是我。可我不是大学生。”张琰说。
“不是大学生?”林小依蹙了蹙眉,略微思考了一下问,“不是大学生是什么呀?女工们都说你是大学生……”
“我是中专生。”张琰说。
“中专生也是大学生,都一样!”林小依咯咯地笑了笑说,“你们都是干部,都是管我们的。”
听到这话,张琰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忧伤。
“我还管你们?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张琰摊开胳膊正要说下去,这时,林小依像一只遇见了猎人的燕子,急忙说,“工长来了。”
然后她就朝织布机前走去,开始巡机。巡机就是纺织行业里所说的“看车”。
很快,林小依被淹没在了轰隆隆的织布机的海洋里了。尽管已有一部分织布机在减员压锭后已经被关停,但偌大的喷织车间里仍有100多台织布机在工作。
“这台织机怎么还没修好?”工长尚选民板着脸问。
“传动轴右边一根连杆断了,我刚已经查看过了……”张琰说。
“时间就是产量,耽误一秒少一秒,你赶紧修,抓紧时间修,赶紧让挡车工把织机开起来,别让她们闲着。”尚选民说。
张琰只好跟地鼠一样再次钻到织机下面。他仰面盯着连杆,从地上摸起板手开始拆卸。轰隆隆的噪音顺着水磨石地面“嗡嗡”地响个不停,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换连杆的活儿没人愿意干,机修班的那些工人每每遇到这种故障,都会一个劲地往运转班推,除非同时有几台布机都断了连杆,他们才不得不去干这种活。
机器长时间停止工作,别说工长,就连车间主任也坐不住。每到这时,副主任田小杰就会冲到修机班说:“布机都坏了,你们的屁股咋还这么沉?厂里还号召大家敬业爱岗,我看你们个个都在偷奸耍滑,装模作样,都懒成猪了!谁要是不想干了,我就让谁下岗!四条腿的王八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得是!”
每到这时机修班班长会偷偷地笑。平时,这帮人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嘻嘻哈哈,没大没小,一遇到故障织机就相互推诿,几句话就把班长安排的工作当成了一阵风。这些工人眼睛亮着呢,有时,他们把车间主任唐全荣都不放在心上,但唯独田小杰连骂带说能把他们指挥动。
这会,这个难干的活儿全部落在了张琰身上,他吃力的拧着螺丝,连杆与传动轴之间的间隙实在太小,每旋转一个螺丝就得换几次板手,找几次位置,板手动不动就掉在地上,发出咣的清脆的声响。
工长尚选民蹲下身子一边看表一边不停地问:“怎么样了?能拧开吗?”
织机下面的空间实在太狭小了,一转脸还会碰到鼻子。不一会儿,张琰已经满头大汗,浑身都湿透了,他心里紧张极了,一边拧着扳手心里一边诅咒:这进口机器也真他妈的精密,可是,再精密的设备也得考虑到维修的方便啊……外国佬造的这些破玩意不是坑中国人吗?
尚选民有些等不及了,就一个劲地催他,可越是催促他,他就越手忙脚乱,尚选民的腿终于蹲麻了,他失望地摇摇头连声叹气。
屋漏偏逢连阴雨,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时车间里其他织布机上的各种故障也层出不穷,一盏一盏的故障报警灯亮起了一大片。出现大面积亮灯的现象,往往是经线或纬线断线的频率过高,女工们原本都把它叫作“断经”和“断纬”,也许是觉得这样的简称不太好听,后来把“断经”和“断纬”都叫作“断纱”。
断纱问题工长也会处理,他实在等不及张琰就只好自己上手,穿梭在车间里处理起这些小故障。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张琰依旧钻在71织布机下面紧张地更换着连杆,豆子大的汗珠跟雨点一样往下落。在机器的隆隆声中,这会他什么也不去想,也不再咒骂这些洋机器,眼睛死死地盯着连杆,一下一下吃力地拧着板子。
处理完其他织布机上的那些小故障后,尚选民又一次来到71织布机跟前。从织机与地面之间的缝隙里,张琰看见了工长的脚一双走来走去急不可耐的脚。
工长急得又是蹲下身子歪着脑袋看,又是指挥又是抱怨,张琰一紧张,出错率也就更高了,拆了,另装……平时40分钟的工作量张琰整整干了两个小时。
当张琰从织机下爬出来时汗水已经浸湿了工服,脸上粘满了花毛。
这时,林小依轻轻地走了过来,怯怯地说:“工长生气了,走了……”
张琰带着一身的臭汗跑到厕所外的水池跟前去洗脸,在墙上残缺的镜子前一照,自己的样子狼狈不堪,像吃了败仗的逃兵又像流离失所的难民……眼泪瞬间喷涌而出。
张琰心里难受极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他埋怨田小杰把他贬到了运转班,报怨自己怎么这么无能,要是让洛明工业学校的任何一个同学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这点简单的活干完了,而自己上中专时反感工科,从来都讨厌跟机器打交道,可现在呢?
他恨命运让机器选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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