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那从苇莆:“这是什么?”
“哈,这是苇莆,专门用于储存食物。那些容易腐烂的食物,只要放在苇莆旁边,纵然是盛夏季节,也能够两三个月不腐烂变质。”
“居然这么神奇?”
“小姑娘,你只要好好呆在这里,以后还会见到更多更神奇的东西。”
她笑起来,随手端起苇莆旁边的蜂蜜陶碗,只见那金黄色的蜂蜜看起来真是可口极了,她忍不住喝一口,但觉一股清新香甜,沁人心脾。
一身的困乏顿时便无影无踪了。
她看看窗外又看看桌上的鲜花:“我怎么一觉醒来就是春天了?”
“我令你沉睡了三个月,想研究一下解毒的方法。你知道,沉睡之中,人体的肌能运转会变得很慢,就算毒性发作也会缓慢许多……”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瘦弱的手臂,虽然苍白,但是并不如想象中的乌黑发亮,病毒在全身传播,快要死的样子。相反,她看到自己手臂上血肉更深了一层,比昏睡之前好多了。
她再次深呼吸,这一次,便明显感觉到五脏六腑之间有一口气卡着,在周身乱窜,怎么也上不来。
云阳的眼中满是不安,可语气却十分温和:“小姑娘,你别急,我会尽力治好你的,大不了,我们先沉睡几年,让病毒冻结,再想办法……现在,你先把这碗药汁喝了吧……”
她看到自己面前那一大碗绿色的汁液,再看看云阳,只见苍老的树皮上,云阳的脸苍白得出奇,甚至连他俊美无匹的一双眼睛的眼眶也深深陷落下去了。
一个人,失血过多会死。
一棵树,失血过多也会死。
她端起大碗,慢慢地将一大碗汁液全部喝干。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刚到这里时,每天喝一小碗,可现在,这只装树液的碗,已经是以前的十倍大小。
毒性的蔓延,只能依靠成倍吸取云阳的鲜血才能暂时缓解,否则,便无可控制了。
自己要是一直呆在这里,云阳很可能就迎不来他十万岁的生日了。
云阳十分关切:“小姑娘,现在感觉如何了?”
她微微一笑,慢慢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云阳的眼睫毛。云阳吓一跳,急忙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
“云阳,这样下去,你会死掉的……你就算把你身上的树液全部给我喝光,也无法解除我身上的病毒……”
树液便是他的血液。
长期吸血延续的生命,有何意义?
云阳急忙道:“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她凝视他。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唯一的办法便是一天天加倍割掉他自己身上的血,利用十万年古老树木的灵气,让自己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而已。
可是,这种牺牲,根本是毫无意义的。
就像人类的许多牺牲,她都觉得毫无意义比如,用一个健康人的器官去拯救一个重病人,结果便是,重病人不多久死了,而健康的人也基本上废了。
用一个人的健康去换取另一个人的苟延残喘,本质上并不是伟大,而是一种愚昧和残忍。
她只问:“云阳,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他叹道:“如果一动不动,也许三五年。”
“一动不动?”
“没错,你就呆在周山,哪里都别去,按照我所说的方法静止不动,你至少还能熬三五年。这三五年之内,我也许能找到别的解药……只要时间足够,这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所谓的静止不动,便是昏睡不醒
她并不想在周山昏睡三五年,然后迎接不可知的死亡。
“要是离开周山呢?”
云阳急了:“这可万万不行。小姑娘,你绝对不能再东奔西走了。如果你再次上路,哪怕是慢慢行走,也必将耗光你全部的元气,要是这样,你很可能活不过两年时间,甚至一年都悬……”
两年!
她想,这时间其实已经足够漫长了。
云阳见她的神色,更是不安,“小姑娘,你该不会真的想要离开这里吧?”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远处追逐蝴蝶的大熊猫,又侧耳听了听在树枝上歌唱的云雀,这才轻轻道:“云阳,谢谢你一直帮助我。可是,我马上就要离开周山了……”
云阳不敢置信:“马上?”
她点点头:“我还想回一趟金沙王城。”
云阳欲言又止,却悻悻地:“还回去干吗?你又不是鱼凫王了。小姑娘,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否则,无论你有多少的理由,一旦死去了,你什么都顾不上。什么国家,人民,亲人,朋友,你统统都无能为力了……甚至,你连报仇都没有机会了……”
她默然片刻,低低的:“其实,现在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只是,临死之前,我还想回去看看我的父王……”
云阳再也无法做声。
半晌,他眼里满是不舍之色,“唉,我总是不明白人类的想法,明明人生苦短,可他们总是浪费在我不可理解的事情上面。小姑娘,我还是建议你不要离开为好……”
她再次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长长的睫毛:“云阳,我真希望还能再见你一面。呵,你知道吗?我常常幻想一个场景:等你十万岁生日的时候我再来看你,好好替你庆祝一下。可是,还有十年,也实在是太漫长了……我可能等不到十年了……云阳,我能不能提前祝你十万岁生日快乐?”
树精的眼睛忘记了转动,死死盯着她,一棵树的眼睛里,竟然慢慢有了泪水。
她也凝视他。
很多时候,她都忘记了这只是一棵树。
很多时候,她都误以为这是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许多人,根本不如一棵树,不是吗?
云阳却更加悲哀了。
他分明从她灰白的脸上看到一种死亡之气,这比起她刚来周山之时,更令人恐惧不安刚来周山,只是样子丑了点。
可现在,那死亡之气已经在她的血脉和五脏六腑之间游走。
那是一种慢性死亡。
一种被人算计好的,到了时间就定时爆炸的死亡。
别说他只是一个树精,只怕大神大仙出手,也不见得有挽救的机会了。
也正因此,他才绝望得一塌糊涂。
十万年看透红尘的双眼,一颗一颗的泪水涌出来。
她呵呵笑起来:“云阳,你可别哭啊。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男人哭泣,在人类的世界,男人是不轻易哭泣的……大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他只是一个树精,他并不是一个男人。
“不对,我见过小狼王哭,他哭起来很丑很丑,令人憎恶。呵,你也别哭啦……”
小狼王哭起来很丑,云阳哭起来却很美。
但是,再美的哭泣也不如丑陋的微笑。
她伸出手,柔声道:“云阳,笑一下吧。笑着告别才是对我最好的鼓励。”
一阵风来,树的眼泪就像雾气一样被很快吹干了。
树精又恢复了平静,却从胸口粗大的古老年轮里裂出一个珠子。
那墨绿色的珠子如鸡蛋般大小,正好落在凫风初蕾的掌心里。
“云阳,这是什么?”
“小姑娘,你拿着吧,当死亡无可避免时,你就吞下这颗珠子。”
她并不问吞下这颗珠子会发生什么,她只是一反手,将珠子退回去,语气十分坚决:“云阳,这珠子我不能要!”
“为什么?”
她微微一笑:“你知道人类有一种很可怕的习俗吗?”
“哦?”
“人类有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习俗,比如,一个人的肾坏了快死了,如果换上另一个人的肾能活,那么,这个病人会争着抢着去换走别人的肾。最后的结果便是,得到了别人的肾脏的病人最多只能延续几年的生命,而被迫摘下自己肾脏的健康人,也从此变成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病人……用两个人的衰竭去换取一个人的半条命,你觉得这种行为可取吗?”
树精凝视她:“你以为,我送了你这颗珠子,我自己就会死?”
她和颜悦色:“云阳,你并不是神仙。你也没有灵药,你所能提供给我的,无非是你自身十万年积累的元气和能量。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就算吸取了你的能量,也无非只是多苟延残喘几年,最后还是会死掉!而你,就再也迎不来你十万年的生日了。这可不是双赢,这是两败俱伤,毫无意义的牺牲啊……”
云阳再次将珠子塞在她手里,十分固执:“我一定会迎来自己十万岁的生日,可是,你若是没有苟延残喘的等待,就不会等到奇迹的出现!”
她呵呵大笑:“我不再需要任何的奇迹了。”
言毕,强行将珠子还给云阳,转身就走。
几条柔软的树枝垂下来,轻轻拉着她,好像要挽留那时日无多的脚步。
可是,凫风初蕾离去的脚步已经彻底坚定,她背对着云阳,声音很轻:“云阳,再见吧。”
有露珠飞溅,就像是一个人的眼泪。
头发,肩头,都慢慢地被濡湿,就像一颗已经潮湿的心。
她吹了声口哨,嬉戏的大熊猫立即飞奔过来。
她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老伙计,你还记得回金沙王城的路吗?”
走出三百里地,凫风初蕾还清晰地听得云阳的叹息。
整个周山,全是他的惆怅。
大熊猫驻足,她回头,看到那颗十万年的古树已经快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了。她想,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云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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