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丈原西边约三十里的地方,有一条从秦岭注入渭水的溪流,名曰磻溪。
相对于渭水来说,磻溪并不算太大,但它很有名。
因为这条溪水有一个石台子,人称钓鱼台。
传说此台正是当年辅周灭商,定周八百年的姜太公垂钓之处。
渭水流到此处,向南拐了一个弯,偏偏秦岭又向北延伸出来一段余脉。
秦岭余脉与渭水之间的平地,不足五里,正是这一带最为狭窄的位置。
钓鱼台的东边不远处,有大汉大军的屯粮之地。
所以吴班领军到了钓鱼台后,驻扎于此,一是为了护住屯粮之处,二是打算依靠地形阻挡秦朗。
就在吴班扎下营寨的第二天,被派到前方查探情况的斥候就已经和魏军的斥候交上了手。
萧关之战以前,魏国斥候无论是对上蜀国斥候,还是吴国斥候,都有着强大的心理优势。
因为大魏精骑,冠绝天下,这就是魏骑的自信。
萧关一战之后,蜀国仿佛是一夜之间,就拥有了强大的骑军。
而且还是那种世人从未见过的强大。
这一战,彻底扭转了蜀魏两国将士的心理。
特别是像秦朗这种曾直面铁骑冲锋的将士,才真正明白那支犹如从黄泉召唤出来的鬼骑有多么恐怖。
所以这一次,他领军进逼五丈原,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
在得知前方有蜀军时,他立刻下令全军停下,同时派出大量的斥候查探。
“蓬!”
一支箭羽带着凌厉的破空声从魏军斥候不远处飞过去,让马背上的魏军斥候下意识地晃了一下身子,同时低声咒骂一声。
抬眼望去,前方的汉军斥候正把手头的弩挂到马背上,同时拿出马上专用的软弓,动作轻松而流畅。
换了以前,魏国斥候一下子就可以得出判断,对方少说有是有十年骑术精锐斥候。
但现在不一样。
蜀虏的骑军,流行一种叫作马蹬的东西。
它可以让只学了一两年骑术的骑兵,做出以前只有十年老骑兵才能做出的动作。
“非人子所为!”
魏国斥候低声骂了一句。
蜀虏就喜欢搞这些让人防不胜防的东西不管是弓弩还是马蹬。
简直是胜之不武。
策马跑开几步,他可以肯定,对方的周围,肯定还有人在埋伏。
正如自己的身后,也有同伴一样。
单独行动,看起来很英勇,但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魏国斥候转悠了两圈,向着对面做出一个挑衅的动作。
汉军斥候似乎忍不住了,向前冲了几步。
正当魏国斥候以为对面就要上当的时候,只见汉军斥候古怪地笑了一声。
却是把软弓别到了腰间,然后再次拿起弩,竟是以脚助力,想要在马上重新上弩。
魏国斥候忍不住地大骂了一声,然后直接打马跑了。
每次与汉军相遇,都要比对方多受一轮弩箭,这已经让人很难受了。
现在对方做出这般高难度动作,不成还好说,真要成了,那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反正占不到什么便宜,还不如走人。
身后传来汉军斥候张狂的笑声。
这仅仅是双方斥候查探消息时的一个缩影。
但放大到两军对垒上,秦朗却是有些担忧起来:
“没有查探到对面蜀虏究竟有多少人?”
“是的,蜀虏非但派出了大量的斥候,而且那些斥候,看起来比以往的蜀虏斥候都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
“马匹武器等,皆是上上之选,非一般斥候所能比。”
秦朗一听,下意识地就是一个激灵:
“上上之选?有多上?”
军中最精锐的一批人,斥候肯定是位居其中。
斥候或许代表不了一支军队的整体水平,但可以管中窥豹,看出这支军队的精锐是处在什么水平。
在斥候没有查探到更多的消息之前,秦朗果断地下令安营扎寨。
“将军,大司马让我们前来夹击蜀虏,若是未见敌营,就这般呃,谨慎,会不会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秦朗面色平静,“大司马兵多于贼,仍然以谨慎为要,我们才多少人?”
“若是轻举妄动,给了贼人机会,破关中局势于一旦,那就是身死莫赎。”
秦朗最大的优点,就是对自己的定位一向很清楚,安守本分,不会去抢什么风头。
这也是为什么同为曹操养子,秦朗被曹叡重用,而何晏却被嫌弃的重要原因。
大司马十几万大军,都奈何不了诸葛亮,秦朗可不觉得自己手头这不足四万的将士,可以改变关中的战局。
毕竟司马懿既然能凭借武功水和渭水挡住诸葛亮这么久。
那么诸葛亮也同样可以反过来,凭借渭水和武功水挡住司马懿,然后暗中调动大军掉头对付自己。
在他看来,派出邓艾,逼退蜀虏一路大军,已经是关中开战以来,大魏唯一拿得出手的战绩。
所以就算现在战况糜烂至此,怪谁也不可能会怪到自己头上。
作为曹叡最信重的人之一,秦朗非常清楚一件事情:
关中之战打成这样,后面肯定会有人倒霉。
自己不想成为那个倒霉的人,就越要小心谨慎,不能出现纰漏,免得功亏一篑。
怀着这样的心思,秦朗在下令全军安营扎寨后,立刻就让人挖壕沟,竖壁垒,布鹿角,立箭楼
魏军的反常动作,非但让吴班有些摸不清对面的心思,关兴和张苞也有些按捺不住。
只是自己这边兵力最多不过贼人一半,再加上战前丞相又一再叮嘱不得冒进。
故三人商量过后,一边加紧派出斥候查探敌情,一面又把这种情况快马送到五丈原。
诸葛亮接到军报后,笑道:
“秦朗似攻实守,此乃怯耳,东面无忧矣!”
当下又让吴班三人只管紧守渭南,不得轻进,然后再派人给司马懿送信,只问何日决战。
司马懿回信说自己这边尚未准备完毕,须再等两日。
诸葛亮狐疑不已,于是派出人马,试探着想要渡过武功水。
司马懿反应极快,故伎重施,拼尽了全力,堵死汉军东渡的地点。
这让诸葛亮越发有些怀疑起来。
只是对方兵力至少是两倍于己,再加上又占了防守的地利。
大汉丞相就算再怎么怀疑司马懿是在拖延时间,亦有些无可奈何。
还没等到司马懿确定下决战的日期,一场秋雨又开始落了下来。
如果说,夏日的雨水常常是倾盆而至,最多不过两三日便云收雨歇。
那么秋雨就是绵绵不绝,莫说连下两三日,就是五日十日,也不是常见的事。
这还是秦岭山脚下。
若是身处秦岭之中,那么连下一个月的秋雨,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在丞相看着蒙蒙秋雨,有些愁闷的时候,一叶小舟从东岸翩然而至,司马懿再次派来了信使,并送来一信:雨后即战。
得到这个消息,诸葛亮并没有展颜。
来到郿城数月,地里的粮食都收上来一茬了,大汉丞相也算是熟悉了这里的天气。
根据当地土人的描述,再加上自己的经验,这种秋雨,没有五六日怕是缓不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武功水定然又是暴涨,雨后即战,那也得渡过武功水才能战。
就算到时候司马懿好心让自己安然渡水,但自己敢让大汉将士趁着武功水暴涨的时候渡水么?
这么一拖二去,少说也要十来天之后了。
想到这里,大汉丞相不禁“啧”了一声。
相比于五丈原的绵绵秋雨,河东河西的秋雨则干脆了许多,不过是连下了两天,就云收雨歇。
即便如此,也让驻守在河西的鲜于辅大松了一口气。
这一回自己终是赌对了。
冯贼看似领军南下,欲从风陵渡渡河,攻打潼关,实则是想要调动河西的守军,露出防守的破绽。
这些日子以来,对岸的贼人,数次想要强渡,幸好自己亲自领军守在蒲坂津,击退了贼人的进攻。
而从潼关传过来的消息,冯贼从一开始大张旗鼓,说是要制筏渡河,实则到现在都没有真正渡河。
这让鲜于辅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此次秋雨过后,河水又涨了不少,防守就能更轻松一些。
同时他又有些庆幸:
幸好对岸是蜀虏不是吴寇,冯贼手下,多是西凉出身,陆战可能天下无双,但水战却是软弱无力。
看着对面人多,但每每渡河,总是杂乱不已,往往是渡到一半,就被逼退回去,并不足为惧。
秋雨刚停,对岸的蜀虏看起来并没有渡河的打算,鲜于辅巡视完各处,觉得今晚自己可以安心睡一觉。
第二日,天色刚刚蒙蒙亮,大河的东岸,突然响起巨大的响声,哗!
一个巨大的木筏被放入水中,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杨千万亲自给自己的战马两侧绑上羊皮气囊,马背上没有弓,也没有弩,连最基本的皮甲都没有。
而杨千万自己,身上也不过是披了一件皮甲,不过这件皮甲是兕皮。
是由西凉手艺最好的皮匠精制而成。
虽然比真正的铁甲差了几分,但胜在轻便。
最重要的,是它遇水不沉,有助浮在水面。
赵广走过来,亲手帮杨千绑死了麻绳,一边有些羡慕地说道:
“魏然,此次渡河,若是此次渡水成功,你可算是头功了。”
杨千万接过赵广递过来的长枪,脸上似喜还忧,他看了一眼雾蒙蒙的水面。
比起往日一眼能看到对岸的清朗,此时天色未明,再加上正值秋雨过后,雾气极大。
别说是能看到对面,就是河中心都看不见。
杨千万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对赵广低声说道:
“义文,此次渡水,若是能成,那自是没什么好说的,吾也算是不给咱们兴汉会丢脸。”
“若是吾有什么不测,只望你能转告兄长,吾留在族中的妻妾儿女,能替吾照看一二。”
阵前生死见多了,两人倒也没有什么说不得死不死的忌讳。
赵广拍了拍胸膛:
“就算不用我多说,兄长何时亏待过兄弟?兴汉会难道是摆设?你放心就是!”
“若你担心妻儿,我这就去与关将军说一声,愿替你渡河。”
杨千万闻言,连忙摆手:
“不成不成!”
“跟了兄长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先锋的机会,怎么可能让给你。”
“再说了,你还要领铁骑营,我过了河,后面就该你上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不远处。
但见关将军正骑着战马,驻立岸边,挺立如石刻的雕像。
身后的战旗,迎着河面吹来的大风,呼呼作响。
从蒲坂津传来的消息看,魏贼的主力,仍是守在蒲坂津。
对岸似乎是看透了君侯的声东击西之计。
但实际上,君侯前往风陵渡是佯动没错,但蒲坂津声势浩大的攻势同样是佯攻。
关将军早就悄悄地潜回临汾,接管了君侯带过来的援军。
然后看准了时机,领着休整完毕的大军顺着汾水南下,直达龙门渡口。
秋雨看起来是增加了渡河的难度,但同样是麻痹了对岸的守军。
再加上这场大雾,为渡河创造了难得的机会。
关将军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当机立断,立刻强渡大河。
魏国只顾着防守的弱点,此时终于暴露出致命的缺陷。
就是不算风陵渡,只计算蒲坂津和龙门渡之间的距离,也有三百里来里。
鲜于辅一人对上关将军和冯君侯的分击和合作,再加上刘浑、赵广等人的配合,能守得住那才叫奇迹,守不住才是正常。
“探水斥候,先行入水!”
十数名水性上佳的将士,呼啦啦越过泥滩,扑入茫茫黄水。
他们散布在一里宽的河面上,出没在滚滚泥浪之间,
渐渐的,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雾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就在岸边的人踮脚伸脖,焦急地等待消息时,河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哨声。
“两长两短,水比以往湍急,但可渡。”
“渡河!”
早就在岸边守候的汉军将士,得到军令后,开始牵着战马进入大河,马背上的羊皮气囊立刻漂浮起来,帮助战马向着对岸游去。
而步卒则是纷纷踏上木筏中,开始向着对面划去。
杨千万前后,各有一个亲卫,不止是他们,其他人也是一样,三人形成一个泅渡小组。
三十个小组并排前进,河面开始热闹起来,不断传来萧萧马鸣与呼喝之声,听得岸边人心惊肉跳。
看着第一排已经拉开一段距离,关将军立刻下令:
“第二列!”
“哗!”
第二批战马开始进入河中。
利用羊皮渡河本就是河西地区的渡河方式,再加上冯君侯谋而后动,这些进入水中的战马和将士,这些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
只要按以前的训练来,基本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守在西岸的魏军,听到河面突然响起了哨声,不禁有些警惕地看向河面。
只是河面仍是一片朦胧,根本看不清有什么东西。
同伴打了一个呵欠,有些含糊地问道:
“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河面有什么东西在响?”
同伴“嗤”地一声笑,“你这是值夜值迷糊了?河水不都天天在响吗?”
说着,他又咕哝了一句:“接班的人怎么还不来?快要困死了”
“马叫声?”
“嗯?”
“是马叫声!”
河面的大雾中,突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水浪中,还有马头沉浮其中
马叫声,正是它们发出来的。
“敌袭!”
凄厉的声音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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