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好离婚协议书,温予签下自己的名字,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台钟。
五点过十分。
雪不知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只有微湿的地面证明它曾来过。虽然很冷,但还没有到寒冷的地步。
温予离开阳台,回到卧室,换下身上的衣服便下楼做饭。
期间,云影给她打了电话,问她身体好点没有。她说好多了。云影好像询问病人一样问了她最近的身体状况。她模棱两可地搪塞过去了。
挂了电话,仔细一想,她与云影虽然年纪相仿,两家的关系还那么亲近,但是性格,观念以及兴趣爱好都大相捷径。因此,十年来,她们只能说是普通朋友,友好的邻居。
而林远夫妇与她更是犹如点头之交。
可是林泽不一样,他好像有三个家,看着他长大的人,陪他一同长大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家人。
就连认识不到半年的祁树都能与他们和睦共处。
只有她。
从未融入其中。
并非他们排外。
而是她总是喜欢站在高处,以俯视者的姿态打量他们。包括林倬,她都未曾以平等目光凝望他。
心念至此,温予惨然一笑。
温予做了一个番茄炒蛋,一个白灼鲜虾,一个青菜,只是三个菜,她都捣腾了近一个小时,而且卖相不好。
收拾了厨房,温予到了祁树房间,他已经回来了。她站在房间门口,静静地看他。
正埋头做功课的祁树似有所觉,转过头看向温予。
“弟弟呢?”温予问。
祁树淡淡道:“篮球场,打球。”
温予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屋,来到他身旁低头看着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
祁树半点不躲避,任由她看。
一股快要窒息的悲伤向温予袭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
祁树冷淡地看着温予。
他等她。
最终等来了她的一句:“我是你的亲生母亲。”
好像做梦,瞬间,祁树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直往下坠。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终于承认了。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很快,平静了。
“我知道。”
温予愕然。
祁树从一本课外书里取出几张照片,盯着其中一张情侣照,淡淡道:“你姐姐给我的,和你第一次见面那天。我和照片上的男人那么像,你也认出了,对吗?”
温予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她笑出一声。
祁树低着头凝思片刻,嘴巴动了,似乎想说话,与其说是诉说,毋宁说是抱恨:
“身边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只有我没有,从小就很想知道你们长什么样子。终于见到了,其实你只是一个陌生人。可是,到了初城,突然觉得你坏透了。不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对,你把我送人了。
如果我没有叫爷爷给我买玩具,他就不会摔伤脑袋……如果奶奶没有给我买蛋糕,她就不会死,如果我爷爷奶奶都在的话,我一定不会像个傻子一样期待你来接我……
只有你没有来……
他们都是好人,除了你。
你是个坏女人,从前坏,现在也坏。”
祁树脸上露出些许厌恶的表情,说:“没有人跟你说过吧,你真的很恶心。”
温予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祁树房间,又是如何一觉睡到凌晨,儿子回家了吗?祁树吃饭了吗?林倬回来了吗?她都不管了。
听见林倬的脚步声,温予睁开双眼,透过半开的窗帘,看到夜空中不断飘落的雪花。
想到明年冬天看不到的A城的雪,温予集中精神看了很久很久。
浴室里的流水声止了,温予抬手去开壁灯,看了一眼摆在烟灰缸旁边的离婚协议书。
洗发水的清香扑鼻而来,林倬回到床上背向她躺下。
“不抽烟吗?”温予淡淡问道。
林倬说:“困了。”
温予顿了一下,说:“我们聊聊吧。”
林倬没有回答,温予叫他:“林倬。”
“我困了,你也早点睡吧。”他声音暗哑。
温予攥紧了被单,说:“逃避不是办法。我没有开玩笑,也没有骗你。”
话音落下,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悄然而至。
过了很久,温予缓了过来,告诉了林倬自己过去的所有。
她的初恋是她的钢琴老师,一个四十多岁的已婚男士。
她从小便爱他,把他当做男人没有理由,没有界限,深深爱着他。
他有一双很有故事感的眼睛,是迄今为止她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和他发生关系那年,她十五岁。她老是弹错指法,他正在骂她,她坐到他腿上亲吻他。他没有反抗,那一瞬间的以后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间。
她怀了他的孩子,她偷偷打掉了。当她怀第二个的时候,他要她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他离婚了。他要带她到国外定居。她答应了,第二天,他出车祸死了。
承受不了,孩子流掉了。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他死了,她活着的只有身体。她带着与他的记忆行尸走肉一样过日子。
有的男人一双手很像他,有的男人声音很像他,有的男人性格很像他,有的男人跟他一样脖子上有一枚痣……她和那些男人上床。有时候,她会发疯似的喊他的名字。
后来,有个混混床事上很像他。那个混混是温咏喜欢的男人,温咏一直是个善妒妹妹的姐姐。趁着父母都不在家,她把那个男人带到温咏的房间做爱。温咏回来看到光着身子睡在她床上的两个人,当场气晕了。
一个星期以后,温咏找了八个男人想要轮奸她,那个男人救了她,杀了其中一个人,三天后,被仇家砍死了。
那个男人很爱她。她知道。她为他生下肚子里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祁树。
送走祁树以后,她到了英国留学,两年以后,她来到父亲的故乡,也就是A城。
“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我总是找你麻烦,挑逗你。你问我盯着你的眼睛做什么?因为只有你的眼睛最像他。”
“你连接吻都不会,那么单纯,好像我第一次亲吻他的样子。”
“我是喜欢你,才和你睡。同样的,我不舍得你,才嫁给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欢没有了,经常因为太想念父母,情绪低落。你遇见祁树那天,我再见了kingsely。kingsely以前也是那个人的学生。kingsely弹琴时的神韵,说话时语气,走路的样子,和回头看我的眼神都跟他一模一样。kingsely最像他,和kingsely在一起,我没有负重感……”
“其实,最不像他的人,是你。”
“这些年,一直迁就这样的我,你也很累,不是吗?”
“我想带阿树回香港,阿泽以后就拜托你了。”
说话间,温予一直很平和。
她说完,林倬还是跟刚才一样:一动未动,一言不发。
他没有盖被子,似乎早已熟睡。
温予知道林倬听见了,也清楚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刺进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而他始终没有防卫自己。
夜渐深,雪势越来越大。
不知过去了多久。
林倬开口了,他也跟温予说出自己深埋起来的往事。
他父亲是个赌徒和毒贩子,母亲很爱父亲。一面以泪洗脸一面替他还债,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每次毒瘾发作,父亲都会动手打他们,甚至自残逼母亲把钱给他。好几年,他们都在父亲的折磨下度日。有一天母亲被打晕了,医药费都拿不出。他报警抓了父亲,父亲被判了两年。从那以后,母亲精神出了问题,她变成了孩子,只记得父亲的好。她还记得是儿子把丈夫送进了监狱,一旦发作起来,他便无法回家。
他十五岁生日那天,母亲捅了他两刀便清醒了,照顾了他一个月,便跳海自杀了。
当时他已经抓住了母亲的手,一股风浪卷起,他再也找不到母亲,如果不是童乐,他也跟着母亲一起死在了大海里。
父亲出狱以后便复吸了,林远很恐惧父亲,父亲便经常利用林远来要挟他要钱,他辍学了一年,到外面做各种散工。到了最后,父亲连房子都要拿来赌。
那天,雨很大。
争执过程中,父亲托起林远把他扔下楼梯,林远停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没声了。
他以为林远没有了,他抢过锤子敲了父亲……
打电话叫救护车时,童乐抢了过去,跟对方说两个孩子,十五岁的重伤,十岁的失去意识,还有一个四十周岁的男人死了。
童乐目睹了一切。
他叫童乐走,童乐一边殴打他一边跟他说不能让他坐牢。最后,童乐将他拽回楼上,用已经死了的父亲的手握紧锤子敲了他的头,他晕了过去。
“童乐替我作假证。我杀人了,被当做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从那时起,我和林远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可我浑身是罪,再也洗不干净。”林倬平静地说完,便沉默了。
温予抿紧嘴唇。她转过身,面向林倬的后背。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他的秘密,方才明白他并非无法与她坦诚相待,而是那段过往满目疮痍,沾满血腥。
他恐惧窥视内心深处阴暗潮湿的一隅。同时害怕知道真相的她恐惧他这个罪孽深重的丈夫。
如果她早点知道。
如果她对他足够爱。
如果她少几次外出。
如果她能够回到以前疼爱他,尊重他,对他很好很好该有多好。
现在,她想拥抱他,想亲吻他,想告诉他,她不害怕,不介意。
可是,伸出去的手又从无声的泪水中收回。
温予想起自己与林倬的第一个晚上。
她第一次亲吻他肚子上两道伤疤时,林倬有一段时间处于恍惚状态,她茫然,趴到他身上震惊地发现他眼睛红了。她问他怎么了?他看了她好久好久,才道出一句:“我想娶你。”
她笑出一声,开玩笑似的问道:“为什么?”尽管她知道,他是认真的,比以往与她亲近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认真,而且会对她认真一辈子。这是她当时几乎笃定的直觉。
而林倬不是回答什么甜言蜜语,而是声音很沙哑,语气很公式化地对她道了一句:“我想以后每天都能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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