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没有太阳，秋风吹来雨后的清新气息。
林远站在殡仪馆大厅门口的石阶上，一对儿女站在他两侧。他的西装外套被女儿穿在身上，他是白衬衣搭配西装裤，很正式，只是空空的袖管被风吹得乱摆。有点滑稽。
“哥。”林远在叫林倬。
林倬看向弟弟，他又恢复了天真愣怔的神情。
“我在。”林倬回答。
林远看一眼握住侄子的手站在哥哥身侧的温予，抿了抿嘴问道：“她是谁？”
林倬侧过脸看一眼温予。她把嘴巴抿成一条缝。
“你嫂子。”林倬回答弟弟，语气寻常。
林远看着温予。她微张着口，凝视着林倬。
听见了吗？你是我嫂子。你是我哥哥的老婆。他在说爱你，你听见了吗？
如果听见了，请你留下来，留在他身边，他需要你。
“嫂子？”林远傻兮兮地叫一声。在替她确认。
温予止不住心跳加速。她看着林远，点头微笑道：“我是。”
回到家，林远就睡了。他抱着童谣的枕头，睡得很沉。
林思家坐在床边看住父亲。林止端来伯娘熬的汤让姐姐喝下，补充体力。他说舅舅他们在替妈妈选墓地的照片，每一张都很漂亮，不知道选哪张。
林思家慢慢地喝下半碗汤，然后说：“我们也看看吧。”
林止点头道：“嗯。”
他们各自亲吻了父亲的睡脸，又深深看他一眼，而后转身离开房间。
大家都在楼下，拿着几本相册在低声讨论。
林倬看姐弟俩在身边落下，便问：“爸爸睡了？”
林思家点点头，“嗯。
照片真的很多，从幼年到童年，从青年到为人妻，为人母。
云影会说这张照片背后的小故事。童乐会说这张丑照是他故意偷拍的，被她揍个半死。林倬会说照片里的地点，他和童谣小时候经常在哪里玩。
讨论只是另一种压抑悲伤的方式，不是不知道选哪一张，而是不想停止对她的追忆所带来的点点温暖。
选定了照片，林倬上楼看弟弟。林远不在房间。
窗是打开的，林倬往下一看，一把梯子攀附在墙上。因为有树的遮挡，他们进院子时并未发现。他真的好了。从童谣走的那一刻他就好了。这几天他是装的。他早就准备好了。
林倬一颗心慌得厉害，冲下楼，直奔出屋。
只给他们留下一句：“林远不见了。”
童乐叫孩子们到园区里找，云影和温予开车到外边找。他跟在林倬身后：“哥，你别急，先想一下他最有可能去哪儿？”
林倬眉凝成川，冲着童乐喊：“他想死！他不想活了，只管想他最想到哪里了断就可以！”
跟来的林思家瞬间惨叫一声。
童乐忙把外甥女拉到身边，安抚了两句。
“海边！”林倬突然喊一声。
童乐顿悟：“对！”
林母自杀那天，林倬两兄弟都跑进海里想要救回母亲，结果遇上海浪，险些没命。童乐拉住了林倬，而林远是童谣带上岸以后拼命做心肺复苏救回来的。
林倬坐进车里，童乐和林思家跟上。
林倬把车开得飞快，直奔海边。
海边距离文馨园不过三公里，林倬他们赶到的时候，确实看到林远正往海里走。
“操！”林倬喊一声，下车，往海里飞奔。
“爸爸！不要！”林思家大喊着往海里走，童乐拦住她，喊道：“你就在这里，别添乱！我们进去就可以！”
“放开我！我会游泳！”林思家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童乐，跑得飞快。
童乐抓住林思家的胳膊的时候，林思家已经扑进海里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大海的隐形杀手——一个离岸流席卷而来，将两人同时卷走。
离岸流只会把人带离海岸，不会把人卷进海底，只要随波逐流，顺着离岸流的水流方向，沿着与沙滩平行的方向游离，脱离了离岸流后，再转向游回岸边即可。
从小就熟悉大海的童乐显然具备这个自救意识。
林思家是会游泳，可是她一心想要救回父亲，过分慌张，激动。虽然被童乐拉住，还是呛水昏迷了。
童乐把外甥女抱回岸边，往海里看一眼，林倬正带着林远往回游。
童乐松了口气，一腿跪着，另一腿屈膝作为支点，用膝盖顶住外甥女的腹部，拍她的背部，让她把水吐出。
林倬把弟弟带上岸后，林思家清醒过来。
“爸爸……”林思家扑向父亲。
林远平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嘴角隐约带有微笑。
林倬用手触碰弟弟的鼻子，没有呼吸。
一瞬间，林倬的心硬生生地被挖空了似的。
童乐俯下身，耳朵贴住林远心脏的位置，没有心跳，再翻开他的眼皮，瞳孔散大。
“阿远，醒过来……”林倬不放弃，一边叫弟弟，一边给他做胸外压。
林思家恐怖地看着父亲，全身颤抖，牙齿打颤。伯父呼唤父亲的声音好像一把长刀，从她的头顶直穿她的咽喉，而后劈开心脏。
没了。
林思家倒下的那一刻，童乐接住她，紧紧抱在怀里。他看着林倬疯狂地按压林远的胸口，而林远毫无反应。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紧地抱住林思家。
五分钟，恍如隔世。
林远是真的没有了生命体征。
这一次，谁也救不了他。
林倬停下，抱起弟弟的上身，紧紧抱在怀里。有那么几秒钟他是完全放空的怔滞，紧接着，悲痛扭曲了他的面目。好像有人掐住他的咽喉，他哭不出声，可是眼泪决堤。
“爸爸！”
终于，林思家头颅后仰，嚎天动地，长长的悲嚎，目断魂销。
飞奔而来的几个孩子听见林思家的一声喊，骤然停下脚步，全部跪倒在地上。
林思家昏倒。
海边的沙地上有一本素描本，起风了，画纸一页又一页地翻过，里面是一个又一个又丑又傻的林远。
那是童谣画笔下的林远。
林远没有举办葬礼，他和童谣同一天火化。
这是林远的请求。
出殡那天，天高云淡，有阳光，有微风，天气很好。
林思家捧住父亲的骨灰，林止捧住母亲的骨灰走在前头。
童乐捧住姐姐的遗照，林倬捧住弟弟的遗照，走在他们身后。
再往后，是一大帮给林远和童谣送行的人。
最后，他们的骨灰存放在壁葬墙里。
这也是林远的请求。他说，童谣不喜欢埋在地下。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林思家从睡梦中惊醒，泪湿了脸颊。
林止扶她坐起身，让她背靠在自己怀里。
林思家怔滞了很久，突然喃喃道：“我好像知道，那天爸爸跟妈妈说了什么。”
林止紧紧抱住林思家，和她贴着脸颊。他问她：“说了什么？”
林思家回忆。
——你没有走远，对吗？你不舍得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一个人留在这里想你。
姐姐，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走。
我走近你，从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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