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敦下令封紧园子,青阁内外更不许随意走动。
易筠舟深吸口气:“秦老哥,你说你反复查验,酒和二人所用的酒具全都是干净的,桻儿也安然无恙,那毒从何来?”
秦泰答:“毒不在酒里,但酒是毒引,另有毒源。我仔细问过,雯儿今日从早到晚忙于整理梳妆,喜宴之前,两餐都和小荟在一处,吃的是易夫人做的藕粥和甜点,小荟后来也喝了酒,那些饮食绝无可疑。而刚才洞房内的情形,几十只眼睛盯着瞧着,谁也说不出什么异样。修菊说,雯儿身上连绣花的针眼小伤都没有,这毒源,还真是奇。”
莛飞皱眉不解:“最奇的是,为什么有人要害表姐,她温柔无争,是谁这么狠,要在她新婚之日夺她性命!”
易筠舟问叶桻:“你近来在外行走,可曾遇上什么事?”
叶桻脑汁绞尽也想不出缘由,易筠舟敛眉深思,难道有人和衢园为敌?
满室人凝语塞。莛飞几次要扶母亲回去休息,都被阮红鸢推开。
阮雯的尸身被宁夫人查验之后,平置于一张凉榻之上,阮红鸢坐在榻边,泪水流尽,一语不发,只等迎昇堂上议出个眉目。
易筠舟长叹一声:“秦老哥,还是仔细讲讲,这鬼醉蓝到底是什么东西?”
秦泰回忆道:“当年我师父和师叔二人钻研药物,云游四方,听闻大巴山石姮峰上有一道天降奇水,名‘姮泪瀑’,水色幽蓝,能治百病,二人前往探寻,那石姮峰周围复杂险要,亏得当地村民指点,两人才没被困死在山里。”
“后来一个村民开道引路,我师父师叔带足钉凿绳索,终于攀至姮泪瀑下,那瀑布的水的确蓝晶晶的,洒落的水珠犹如宝石一般,两人住了几天,仔细品验,水质十分滑润,但没有什么神奇的药效,也许是因为人迹罕至,传言名不符实。”
“失望之余,倒是瀑布近旁山岩上的几棵矮小花树引起了二人的兴致。那花树倒挂生长,枝干遍生利刺,叶如钩针,花朵纯白,从开到枯不过三个时辰,花瓣花萼交接之处鼓鼓囊囊,用手一挤,便有一股汁水留出。”
“汁水无嗅无色,和清水一样,我师父小心试尝,发现这花汁明目清肺,增力提神,消炎止痛,让人从头到脚都有一种松畅的愉悦,这才明白多半是有花朵落入瀑布,混了花汁的水被人饮了,才传出姮泪瀑能治百病的奇说。”
“两人兴奋不已,将随身携带的水囊里挤满了这种花汁,连酒葫芦都舍得倒空,用来装盛,没想到花汁遇残酒,立刻转为深蓝色,泼洒出来的几滴蓝水周围虫蚁僵毙,想不到这花汁本身虽是治病健体的良物,一旦遇酒,却成致命立死的毒物,其性之怪,前所未见,两人便给这花起名,叫做‘鬼醉蓝’。”
“我师父师叔想方设法刨了几棵鬼醉蓝,想带下山来种植。两人沿路返回,没想到第三天上,水囊里的花汁就已变黄发臭,再无效用,遇酒也不变色成毒了。那几棵鬼醉蓝,更是用尽心血也栽不活,原来这花离了颜色幽蓝的姮泪瀑水便难生长,姮泪瀑滋育奇花,得来奇瀑之名,二者不可分割,倒也凄美。”
“过了一些年,我陪师父到石姮峰重游,鬼醉蓝树本来生长在瀑布左右,这回一看,只有峰顶附近还剩几棵,其余的全都不见踪影。那个曾经给师父师叔引路的村民因为得知了花汁的奇效,自己改做术士,卖仙水发了财,后来坠崖跌死了。”
“师父说,是那人不愿被别人抢了财路,自己死守秘密,每回都趁黑夜上山采花,因摸黑难以精采细摘,就胡砍猛砍,渐渐的将低处的鬼醉蓝树全都毁去,后来不得不越爬越高,终于跌坠身亡,这是条财路,也是条死路,那仅余的几棵鬼醉蓝,就更成了稀罕物。”
易筠舟点点头:“照你这样说,知道鬼醉蓝的人并不多。”
秦泰想了想,“我师父故去,师叔又失踪多年,这花可望不可及,我也只向修菊提过一提,全当是茶余饭后的奇闻异事,谁知这世上竟会有人用它下毒手,雯儿一定先食了花汁,结果遇酒成毒,发作身亡,唉,效力之快,连我也是第一回亲见。”
丁如海摇头,“不对不对,你说花汁三日失效,从大巴山到此,三日飞也飞不来,鬼醉蓝花,一定另有出处。”
秦泰道:“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必须要有和姮泪瀑一样的水源。”
大家想了又想,易筠舟第一个否定,他遍考河流湖泊,对周围的水利水情了如指掌,没见过这样的独特水源。
莛飞道:“表姐平日从不喝酒,只有婚庆之日免不了喝酒,婚期更改不过是三天前的事,看样子下手的人消息灵通得很。”
众人相互顾盼,各存审视。
丁如海撸了把脸,“三天前得到消息,三天内搞来鬼醉蓝,还真是神通广大。我仍想不通雯儿是几时食了鬼醉蓝花汁?倘若今日没什么不对,难道是昨天前天?”
秦泰道:“花汁容易变质,在腹内失效更快,要下毒,必是今天。”
众人百思不解,宁夫人忽然再度走到阮雯身旁俯首细看,片刻后转回身来,神色严冷,“小荟,雯儿唇上用的胭脂在哪里?”
莛荟还没回答,林雪崚开口道:“宁夫人,雯儿用的是我的胭脂。”顿了一顿,吩咐璟儿:“你去白阁把我的碧溶桂匣子拿来。”
璟儿飞跑而去,迎昇堂上静可闻针。璟儿又进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只白木匣子,所经之处,微香沁鼻。
林雪崚将匣子接在手中,这木匣半尺长,三寸宽,两寸高,除了顶面上的一个方槽之外,不见任何缝隙,方槽内嵌十五个小木块,林雪崚伸指将小块逐个移动,上下左右方向不定,看得人眼花缭乱,移了一圈,方槽啪的一声抬起半寸,林雪崚用手一掀,匣子打开,原来方槽是盖,那些小木块是锁。
匣内铺着用碧溶桂树叶筋脉织成的软垫,正中一只白玉小盒,匣盖反面镶镜,嵌着几枝精细的妆笔。
林雪崚把白玉小盒托在手中,盒形如叶,晶莹润亮,徐敦眯起眼睛:“好讲究的东西!这是你平日用的胭脂?”
林雪崚摇摇头,“这叫七蕊金蓉膏,是我姑姑前些日子特意托我爹捎给我的,七蕊金蓉,蕊色七种,每四十九朵花里才能找到一束红蕊,我姑姑专挑红蕊做成这膏脂,是嫌我赖着不嫁人,意在催婚,这么端正隆重的红色,哪里是平时用的东西,我搁着也是搁着,今日见雯儿的胭脂偏淡,就拿出来了,这胭脂香远细腻,着色长久,最衬喜庆。”
林雪崚的姑姑浔芳夫人是久居南海的奇人异士,擅于制作精巧物件、妙锁机关,浔芳夫人远途捎回的东西,自然不是凡物。
徐敦摸摸下巴:“装胭脂的木头匣子,除了你还谁会开?”
林雪崚答道:“唇脂原料难得,调配不易,所以姑姑特意做了这个碧溶桂匣子。南海的碧溶桂树自带异香,也最能护香防潮,把七蕊金蓉膏小心存在这匣子里,可令芬芳持久不散。匣上的锁叫做‘拼骨锁’,有十五句口诀才能拆解,另十五句才能还原,除了姑姑自己,我爹和我,再没旁人能开得了。”
徐敦琢磨匣子的时候,秦泰已将白玉小盒接过去,轻轻启开盖子,盒中胭脂还剩小半,清香幽袭,嫣红的胭脂隐含暗金亮泽,随着光影变幻,暗金又折出七种不同的色彩,变幻迷人。
秦泰用银针挑了一点胭脂,溶于一碗清水,水中殷红娆散,象绽开了一朵娇艳的玫瑰,再加两滴酒,玫瑰花瓣上骤然冒出诡异的蓝色,红蓝相混,蓝扩红收,只一眨眼,蓝色便将所有的红色吞噬,方才闪亮的银针亦成乌黑,变化之快,戏法一般。
秦泰沉脸不语,众人的目光象刀子一般齐聚在林雪崚身上,待她开言解释。
林雪崚早在宁夫人问话的时候,就隐隐发冷,此刻真的亲眼见到胭脂变色,即便已有预感,这一记闷惊仍是结结实实炸在心口,震得脑中一空。
众人见林雪崚凝立不语,议论迭起。
莛荟上前两步,“林姐姐,你喜欢叶哥哥,嫉恨表姐,所以害死了她,是不是?”
易筠舟出言喝制:“小荟,事情还没搞清楚,不可胡言乱语!”
林雪崚轻退一步,“小荟,你真是这样想我的?”
莛荟颤声道:“你的胭脂里有这东西,匣子只有你会开,表姐的唇是你亲手画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抬肘痛哭。
林雪崚竭力仔细回忆自己取用胭脂的每一环节,可被哭声议声环绕,脑中乱线难以收拾,手脚僵麻,胸口郁堵,恨不得冲进冰缝里静一静,把一切想个清楚。她无意识的抬头去看叶桻,从小到大相处十六年的师兄,也认定自己十恶不赦么?
叶桻自阮雯死后便如木人,一动不动,更没向林雪崚张望一眼。
璟儿哇的哭出:“不是林姐姐!林姐姐绣花绣了几昼夜,水也没空喝,哪有功夫弄什么花汁!”
林雪崚稳住身子,凝起心神,示意璟儿止声,转向易筠舟道:“园主,胭脂是我的,可我不知道里面为什么会有鬼醉蓝,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更没有害雯儿的心思!不过雯儿的妆既是我上的,我脱不了干系,大伙要认定我是凶手,是送官惩办,还是在此煮了剐了,我都不会有半分违逆。”
莛飞道:“林姐姐,你的性情大伙都知道,别忙着说气话,你仔细想想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才最要紧!”
易筠舟点点头:“雪崚,你今日动用这匣子的前后是什么情形,慢慢讲清楚。”
议论平息,林雪崚皱眉冥思,自言自语般缓缓道:“雯儿午后沐浴,我和璟儿先来了青阁,帮师兄整理布置,后来竽儿跑来召唤,师兄的一切便交给了徐婶子和曹敬……”
“我和璟儿回了白阁,抱起新娘的衣履盖头走到朱阁,帮雯儿穿戴,夫人给她梳理发髻,插花簪饰,莛荟为她调粉傅面,抹额黄,贴花钿,郦豆竽儿帮她修指染甲,眉、眼之妆都是我亲手所画,唇妆是最后一步。”
“点唇之时,觉得雯儿的唇脂都是淡粉之色,便遣璟儿回白阁拿七蕊金蓉膏……璟儿把匣子拿来,匣盖没有被拨弄过的痕迹,一切如常,我把匣子打开,取出胭脂盒子,放在妆台上,然后取了一枝妆笔,打开盒子,蘸了胭脂,先给雯儿绘上唇……”
讲到此处,背上忽然一凉,似是明白了什么。丁如海问:“你绘唇之时,小荟她们都在围着看么?”
林雪崚点头,“我面对雯儿,雯儿背靠妆台,我左边临窗,身后和右手都是人,她们一会儿说‘圣檀心’唇式好,一会儿又说‘恪儿殷’‘半边娇’‘嫩吴香’都好,后来还是夫人定的‘天宫巧’式,我就先绘了上唇,大伙看了点头,雯儿自己也喜欢。”嗓音微微一哽。
莛飞问:“然后呢?”
林雪崚抬起眼睛,“然后是桩不起眼的小事,现在想来,却古怪之极,也凑巧之极,那当口儿,忽然有一只花喜鹊从窗外飞了进来,满屋子的人都开心雀跃,说是来给雯儿道喜的,莛荟和竽儿还拍手追了两圈,后来喜鹊又从窗子飞了出去,大伙继续说笑了好一会儿,我才拣起另一枝妆笔,接着给雯儿绘完下唇。”
丁如海问:“你为什么要换笔?”
“头一枝已经有点干结沾灰,我不想蘸污了盒里的胭脂,就换了新笔。”
“其间那白玉盒子一直开着?”
“开着。”
“那两枝笔现在何处?”
“我叫小荟有空洗净了还给我,现在还在朱阁。”
丁如海转问莛荟:“你把笔洗了?”莛荟摇头。
易筠舟立即让莛荟去取,莛荟提裙奔出,不多会儿便将两枝蘸有胭脂的妆笔小心翼翼的捧来。
易筠舟拿起看了看,“雪崚,你还记得哪是第一枝,哪是第二枝?”
“杆上刻腊梅的是第一枝,刻迎春的是第二枝。”
秦泰取两碗酒一试,腊梅笔下殷红,迎春笔下变蓝,两相对比,观者倒抽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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