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天的大雪把冰棺和冰碑一并埋没,周围的地形也有所改变,我依照坠岩判断出冰棺大概的方位,刨雪寻找,连掘七尺,冰棺才又重见天日。”
“小蓝雕的冰碑已经碎裂,石危洪手不能动,左袖一甩,指向正对冰棺的石壁,‘老书虫,你虽然没屁用,写行碑文总该可以,刻在石壁上,以后一看就知道墓在何处,就题:先室石沈氏讳墨云之墓,夫石危洪立。’”
“我瞥了他一眼,借来小蓝的钉凿,把他的碑文掐头去尾,只刻了‘墨云之墓’四字。”
“石危洪眯眼,‘老书呆,我手不灵,你就嚣张了?’他招呼也不打,拔身而起,双足连踢,又是那迅猛的‘大提涉式’,只不过他手不能动,饿得腿软,威力比上回天差地别。”
“我内伤痊愈大半,但腹饥气虚,没心思纠缠耗斗,想起小蓝教的躲避之法,迈开脚步,穿插挪跃,居然真的将六道雪瀑一一闪开。”
“石危洪是个武痴,他好奇我和小蓝在洞中的谈论,这次根本就是迫不及待的试探,一招之后,两个饿得头晕眼花的老头子累得同时坐下。”
“小蓝斥道:‘一出来就打!教首,你若弄坏了手上的柳网,待会儿铁牙捕食回来,你就用脚喂自己吃吧!’”
“在雪洞中,石危洪进食喝水都由小蓝照料,他一听这话连忙申辩:‘不是好好的,哪里坏了?铁牙乖,捕头熊回来!’”
“半日之后,铁牙拖回一头岩羊羊羔,那天小蓝烤的羊真是无上美味。她拆下羊肉送进石危洪口中,他吃得饱足,面色出奇的和蔼,‘小丫头,你娘教你的什么图,也画给我看看。’”
“我冷笑一声:‘墨云对你早有防患,她自己虽然不习武,却对你的一招一式了如指掌,你若真找上白兰山来,她让小蓝自幼练习的步法足以让这孩子逃生自保,墨云既然有这样的准备和把握,你就不要妄想参破她的图了。’”
“他狠狠盯了我一阵,抬头仰望雪峰,‘同一座山,在你我眼中未必相同。我虽然脾气急躁,却非草木,否则我也不会洞悉她的心思,郁恨发狂。她不喜欢教中的事,我和她分歧已久,可她是我此生唯一挚爱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一息一念,都刻在我心窝子里!’”
“‘易筠舟,你自诩是她的知音,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能领会她的心意,还是我能参透她的玄机,你尽管让小丫头把图上所有的步法全都教给你!半个月之后我的手就能恢复,墨云这图若真能从我手下保住你的性命,这最后一次较量,我会输得心服口服!’”
“我既闻此言,起身向小蓝一揖,‘小蓝姑娘,我本不想牵累你,如今看来,只得烦劳你指点了。’”
“石危洪哼了一声徐徐走远,一副不听不窥的磊落。”
“小蓝微微皱眉,‘园主,半月之内你想融会贯通,恐怕有点难,不过他的手即使半月之后能动,也使不出什么力气,你到底有几分希望,实在难说。’”
“我笑道:‘你别顾虑,反正学夫人的图可比学独翅老雕的掌法要有趣多了,管它什么结果。’”
“小蓝领我来到山侧,用随身携带的铁凿在冰岩上一边勾划一边解释:‘我娘画这些图的时候,也没起个正经名字,因为我练步法总有铁牙作陪,它攻我闪,它追我逃,所以我娘随口将这些图叫作避狼图。’”
“‘避狼图共有八张,可以闪避前后左右和四个斜向的攻击,每张图又分日、月、星三盘,可以随便拼连组合,我之前教你躲避‘大提涉式’的步法,就是第二图中的日、月、星、月。’”
“听她解释着实拗口,可单看每张图中的三盘布局,不仅不繁复,反而充满游戏般的童趣。墨云不想让小蓝觉得枯燥乏味,所以她构思时别出心裁,将自己尚未消逝的少女慧黠,耐心绵绵的舐犊之爱,未雨绸缪的深睿严谨,饱览百典的博奥精奇,全都不动声色的溶在这八幅避狼图中。”
“这些图与意欲制胜的武学招式完全不同,可又深得武学中的应变之妙,我越看越叹,干脆盘腿坐下,凝神揣摩。我以前若对什么书感兴趣,不吃不喝也要参透,一旦通悟,过目不忘,这八张图新颖神奇,只瞄一眼就入了迷。”
“自认为琢磨明白以后,我便让小蓝讲解演示,我跟着练习,举步之际仔细体会夫人的用意,胸无杂念,醉心投入,丝毫不觉得疲惫。”
“到了第八天,小蓝见我已能有模有样的挪步游走,便放铁牙陪练,我被白狼追咬,就算被撕得衣衫褴褛,皮开肉绽,也是笑声连连。”
“半个月后,小蓝卸去石危洪臂上的柳网,仔细审视后摇摇头,‘促生骨痂的药粉我带得太少了,只用了平时的一半,又没办法让你食疗进补,你的手臂还要再等半个月才能活动。’不容分说,又将柳网缠了回去。”
“石危洪翻个白眼,‘小丫头,你一心向着老书呆子,是想让他多活半个月吧!’”
“‘你们两个和我娘,各是一场错缘,我有什么可偏心的,一个把另一个杀了,遗憾就会少了?’”
“石危洪虽不耐烦,却不敢轻视医嘱,没与小蓝争执,于是我又多了宝贵的半个月,步法越来越娴熟,每日和铁牙追逐演练,说不出的畅快。”
“十二月初,石危洪卸了柳网,关节仍然僵硬,不能催动内力损伤刚刚愈合的臂骨,再厉害的掌法也难施展。”
“他焦躁不忿,指着峰上一块伸出的岩石,‘老书痴,别想再拖延了,明日破晓我在那上面等你,就算只使招式,不用内力,也有办法与你一见高下,你将图上的步法全都施展出来,我不会再留余地!’”
“那高高的岩石位置险绝,围长不过六七丈,地方这么小,是对步法的极峻考验,也是逼出锋芒的擂台,就算他不使内力,凌狠的招式也足以将我逼落摔死。”
“当晚星空灿烂无云,天边有一抹娆柔的橘色光芒,是个难得的晴夜。”
“我借着火光再度将冰岩上的避狼图细细端详,看着看着,紧绷的筋肉渐渐放松。这图中的童趣是让人舒心的良药,稚儿游戏当中,没有真正的敌人,只有平等的玩伴,险是乐,恶是乐,携手是乐,作对亦是乐,不计输赢,陶然其中。长大之后,有多少人能延续儿时的天真?”
“我缓缓踱至墨云棺前,又一次将冰面擦净,会心的凝视她淡淡的微笑,陪她仰望浩瀚星空,仿佛回到了遐思无限的年轻时光。”
“天边微白之际,冰峰泛出银光,石危洪的剪影背倚星空,立在高岩之上。”
“我手脚并用的攀上高岩,在他身后站定,这回我没有前两次比武时的恐惧忐忑,反而依稀感激起这个人来,他憎恨我,折磨我,羞辱我,取笑我,却也教了我不少本事,令我在几个月的奔波磨难当中,逼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潜能。”
“他衣袖微动,背身道:‘你气息匀长平静,是对自己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对她的才能深信不疑?’”
“我摇头,‘都不是,我只是突然感到与你在一起相处的几分乐趣。’”
“他放声大笑:‘你愚笨皮实,也给了我不少乐子。’转过身来,直视片刻,‘我此生从没给过对手苟延残喘的机会,你是唯一的一个!’”
“他单臂一张,弹身而起,背衬曙光,高入星空,真如四海生风的巨翅鲲鹏。他上手使出‘一翼遮天’,并不新鲜,招上不带内力,少了裂石开碑的劲道,但在那样的险绝之地,仍是凌势压面,气魄惊人!”
“我将身一斜,脚步挪撤,走的是第一图中的‘星月日’,这路步式左为月,飞弧纵跨,右为日,旋奔腾绕,退为星,浮闪漂移。”
“我先退后,用星盘中轻快迭变的步法迷惑引诱,令他一掌压下时拿不准方位,趁此间隙我左踏滑进,走出月盘中的伶俐弧步,倏的换至他身侧。”
“石危洪跟着闪电般挥臂转向,我立刻摆出跮踱掌中的‘小托莲式’,作应招之姿,待他长臂击至头顶,我突然旋身右绕,脚踩日盘中迅捷磊落的大腾跃步,瞬间到了他斜后方,左掌一劈,无比熟练的使出我所学的第一掌‘颉颃掌’,直削他肩后。”
“我曾两次见他使一翼遮天,仔细思忖过如何闪避这招,算是有备而来,所以这次前所未有的抢成平手。”
“他矮身避过颉颃掌,长腿连环蹚扫,犹如两把交错的巨斧,旋风横劈。我随机应变,脚走星盘,乱缝插针,连跳带蹭,飞速连闪十七八步,虽然没被腿斧扫中,却被逼至高岩边缘。”
“他见我立身不稳,左袖云起,右掌穿出,一记风驰电掣的‘鸷腾掌’,锁定我正胸要害。”
“我背后无路,急中生智,明知身后悬空,仍是脚踩第九图‘星日月’,后退走月,足下划弧,闪过他这一掌。脚底悬空的一瞬,我身子一偏,探手抓住他宽长衣袖的一角,借力一晃,弧步的后半段已回到岩上,两脚一沾实处,立刻改走星盘,稳住身形。”
“我暗抒口气,这踩空借袖之计是贪了他骨伤的便宜,只要他这招带上一成内力,我焉有扯他袖角的机会。”
“无论如何,我侥幸活过这招,心中欣慰开怀,面露笑容,忘了惊险二字,脚下步法再无拘束,避狼图之趣淋漓迸发,石危洪再也不是可怕的对手,而是同乐的伙伴。”
“他见我舒展自如,并没有加紧攻势,而是不急不缓的引出我一路路一盘盘的步式来,我也就顺水推舟的从容展示,沈墨云的才华若能从我浅薄的领会中显现一二,已是我无上的骄傲,无论我如何腾跃挪闪,似乎都能看到她的微笑。”
“百十来个回合之后,石危洪潜心察探完毕,重又露出威猛的攻势,意在钳制避狼图的灵妙,一举制胜。”
“我哪能让夫人的步法轻易露出疏漏,胸中热血沸腾,将毕生的精力都拼了出来,不让他有任何破图之机。”
“这场不带内力的较量早已超脱了招式上的拆解,变成沈墨云和石危洪在智慧上的鏖战,而我只是执行夫人思路的棋子。”
“其实这场意念之战,一早就注定是石危洪的败局,因为他所有的锋锐无不带着求胜的急切、嚣张的自负和难抑的嫉恨,而夫人胸中天、地、人三合为一,只有少女与狼的嬉戏,负累杂念怎敌得过透澈无物?”
“石危洪亏在伤手初愈,难使内力,亏在坍缩之后身虚气短,疲劳不继,可他真正输,却输在沈墨云对他彻头彻骨的了解,输在我与墨云的心神默契。”
“近三百回合的时候,他已分不出他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捕捉不到的人,究竟是沈墨云还是我,久战无功的焦躁困惑和摧心裂肺的失爱之痛,让他无比绝望的狂吼一声,纵身跃出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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