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雨堂把箭袋交给李烮,李烮取出银鹘箭,解开裹在箭上的羊皮,上面写着羌逻密语。
他须臾便将密信破译,看完后浓眉一沉。
“羌逻各路东攻军奉令回撤,琮瓒在归途中险些遇刺,他查明刺客身份,是泥婆罗国的暗杀使。琮瓒要赞普取消今年的达瓦节庆典,现在羌逻南军已经越过怒江,全速西返。”
琮瓒回师如此之快,众人都是一震。羌逻南军既然已经越过怒江,只怕高瑊和尉迟阳多有不测。
孔良皱眉,“泥婆罗是羌逻属国,怎么会有泥婆罗暗杀使行刺琮瓒?无论发生什么变故,义军必须得在琮瓒赶回来之前,夺下播聿城。”
李烮卷起羊皮,“泥婆罗不仅是羌逻属国,两国还是姻亲,松禄东诺的第二位妻子是泥婆罗国的公主璐夜氏。泥婆罗暗杀使,取消达瓦节……好一场热闹,咱们千里突袭,谁知正有人处心积虑的等着,好借力使力。”
这些人名地名,元昇听得头晕,“什么是达瓦节?”
李烮道:“达瓦节是红螺法教的仪式。羌逻全民皆是红螺法教的信徒,教中僧人被称作红僧,在羌逻国地位极高,播聿城便建在红螺山上,王宫与红螺寺毗邻相接。”
“以前红僧只是协理王宫中的祭祀礼仪,后来作为平衡大臣的力量,职责越来越重,参政议政,左右国策,成了在宫中兼任的僧官,红螺寺主持、人称僧宗的兰嘉法师,便官居大相。”
“红僧挑选极严,每个都是从小修行的佼佼者,而且和少林僧人一样,佛、武并重,兰嘉本人便是红螺密宗的武学大家。红僧人数不及播聿城守军,本领却比守军高强,只不过红僧规矩很多,等级森严,行事神秘,很少出手,不为外人所知。”
“羌逻国有两位大相,悉黎殊是左相,兰嘉是右相。每年六月二八的达瓦节是红螺法教最大的祈典,亦是王庭稳固统治、笼聚人心的重要仪式,由兰嘉法师主持,红僧布场,播聿城附近的数万信徒会绕红螺山转经诵佛,持续整整一天。”
“越到灾荒战乱之年,转经求福的信徒越多,除非有动摇根基的巨大变故,羌逻王庭决不会轻易取消达瓦节庆典。”
林雪崚道:“我以前听莛飞说起过西南诸国的政教之争,兰嘉法师即是右相,又是统领红僧的僧宗,琮瓒要赞普取消达瓦节,是不是怀疑兰嘉法师会趁羌逻大军在外,有所谋求?”
李烮静默片刻,“兰嘉法师博学深厚,在高原极有威望,他著写的佛法经论远传多国,他门下的信徒弟子不计其数。他惜民善治,羌逻这些年从野蛮部族到崛起强盛,他功不可没,他还是杰出的诗人、译者、画师、雕刻师……兰嘉法师境界深远,重国多于重权,不会做悖逆人心的急切之举,泥婆罗刺客也根本不象他的安排,但播聿城的诡谲,他不可能脱离在外。”
他隐隐猜测其中的刮扯,没有明言。
叶桻面露忧色,“突袭播聿城是为了挟控羌逻大军,如果播聿城易主,咱们深陷高原,夹在其中,后果难料。”
李烮点头,“必须在六月二八之前赶到播聿城。任栈主,此地到播聿城还有四百里,你先行一步,到城外打探风声,看有没有关于达瓦节的消息。”
以前都是悬天营打探,入高原后派给了擅长羌逻话的任朝晖,元昇心痒空虚,“殿下,还有什么差事,派给我吧。”
李烮叫孔良取纸笔,写下“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交给元昇,“这是六字真言,你督促全军,让所有人在到达播聿城之前将之念熟。”
元昇挠头,这是什么差事啊!
李烮道:“咱们要趁达瓦节绕山转经的时候,接近播聿城,转经者必须念诵六字真言,纯心专念,不能互相言语,大家不会羌逻话,到时候混在转经人堆里,可以用这六个字充样应付。”
元昇不会念,跟着李烮学了三遍,这六个字就象和他有仇,越念舌头越结。
段铮听着吃力,劈手将纸抢走,“去去去,断文识字不是女人的事,你抱孩子喂奶去吧。”
元昇女装本就滑稽,众人哄堂大笑。
义军这夜歇了三个时辰,黎明前启程,进入播聿河谷。
播聿河发源于雅秀神山南麓,是世上最高的河流之一,汇入羌逻的命脉臧河,两侧山峰多在千丈以上。
水脉过了中游,变得很散,汊流辫汇,河滩土质良厚,不到十里宽的河谷盛产青稞荞麦,人口众多。
播聿城位于播聿河下游的山间平原,离臧河河口百里之遥。
播聿河谷的羌逻族民大半都在前往达瓦节的路上,他们成群结队,赭面盛装,手持经筒念珠,沿着插满五色经幡的通路,向播聿城汇聚。
义军也以赭彩绘面,沿着河谷边缘的草甸从容前行。
任朝晖打探归来,说播聿城严谨雍容,已为达瓦节作了隆重的装典。宫城外搭起九丈宽的法台,红僧泼水洗路,摆设坛城彩绘,竖起上千只镂刻经筒,挂起巨幅经文绣像,十几座寺院香火皆满。
他绘声绘色,听得众人如临其境,“另有一事,与以往不同,我听僧人谈论,说有四座专程从泥婆罗国运来的佛像,今晚到达播聿城,每座都有近三丈高,明天往法台边上一立,将会是历年达瓦节从没见过的气派。”
李烮浓眉一扬,“城防守备如何?”
任朝晖道:“外层的郭城人进人出,并不觉得森严,可内层宫城的城墙极高,门深三丈,四角的圆垒上都是守军,咱们没有攻城器具,除了从正门杀入或者另寻暗道,没有其他的入城途径。”
李烮并不意外,“播聿城大抵如此,以前西藩国占据高原的时候,与骠国交战,骠国的两万象军都未能撼动播聿城的宫城,后来骠国军队再进攻时,西藩国连在城外挖壕、筑垒这些常务都省了,可见对城池的坚固何等自负。明天就是达瓦节,大家养精蓄锐,各处小心,千里之行,成败一夕。”
播聿河谷夏季昼热夜凉,白天多为晴天,晚上常常降雨。
这夜的雨照例在天明前停止,河谷浮雾,连漫成云。
李烮四更起身,令人把林雪崚叫醒,带上两名随从,四人轻骑向西,登上山顶。
黎明前的晨光照出山下的云海,群峰象在云海中盛开的莲花花瓣,高低错映,围成一圈。
他们立于其中一片花瓣的顶端,视野开阔。
羌逻人爱讲山的故事,每座山峰都是一个天神,诸神之间的情爱离别被牧民口口传颂,百年不厌。
渐亮的曙光给环聚的天神戴上璀灿的金冠,金色流染下来,变成披身的金袍,照亮了莲花中心的谷地。
这谷地是一片方圆六十里的山间平原,只有莲心的位置单耸起一座海螺形的山岗,山色赭红,正是羌逻人心中的圣山红螺山。
曙光也为红螺山戴上金冠的时候,林雪崚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金光当中陡然现出一座城池,这城池和赭红色的山岗浑然一体,仿佛不是在山上修建的,而是从山顶长出来的,她刚才竟没分辨出来。
凝目观望,虽然相隔还远,可那金光勾勒的嵯峨殿宇,横空出世的圣洁气象,万峰瞩目的独尊王势,镇控高原的定心威严,令红螺山下的整个平原焕然生辉。
仔细看,城分两重,外围是白色的郭城,正中是高起的红色宫城,城中长阶之字排错,座座楼堡依山而升,鳞次栉比,衡稳有序,宏伟不夺瑰美,粗犷不掩精琢。
没有历经数世的天才和心血,是造不出这座神话般的王城的。
李烮踏前半步,扬鞭一指,“播聿城是世上最高的城池,担得起日光之城、天巅之城的美誉,从城上俯瞰,整个平原一目了然,攻城之军没有埋伏偷袭的机会,就算悬天营有飞翼,在这里也无处施展。”
林雪崚由衷感慨,“天巅红城,百闻不如一见,殿下带我先来,是想让义军做最坏的准备吗?”
李烮仰首而笑,“林宫主,你能驱控天下最奇幻的宝剑,你经风历险,应该知道必胜之心的份量。”
“我带你先来,是要你清清楚楚的记住这一天,等你老了以后在江南卖绣花帕子为生的时候,仍会想起今日这场卓越不凡的天巅之战,因为播聿城的传奇会被你我改变,义军会象锋利的匕首一样,刺入这颗红色的心脏,扼平大盛西境之危,创下流传百世的不朽奇功。”
林雪崚惊讶转头,他竟然知道她对落魄的私语。
李烮直视晨霞中的播聿城,脊背挺直,宽肩如盾,粗朗的侧影勾光而立,眼中是深毅的自信。
林雪崚被他目光所激,血液有了沸腾之意,流光绝汐剑跟着莹莹一亮,似在宣誓与她同生共死。
承业二年即羌逻曘炯水鼠年六月二十八日,播聿城在高原纯亮的日光中苏醒。
城角堡楼上响起悠长的铜钦,数以万计的羌逻族民汇至红螺山下,从山脚平原开始虔诚的转经。
无论男女老少,皆是一脸肃穆,起伏叩拜的人群铺成壮观的彩浪。
转经之路从平原盘升上山,绕圈八周,直至白色郭城,止于宫城门口的法台。
只有羌逻的王亲权贵和获得特许的人,才可以进入宫城红螺寺朝拜。
义军分成数队,混入转经的人流,一个个显出十二分的诚意,口念六字真言,右手摇着经筒,左手捻动佛珠,目不斜视,面色端凝。
林雪崚、叶桻跟在李烮和孔良身后,一边转经前进,一边听着周围的祈诵之声,虽然不是真正的信徒,却也被羌逻族民的庄严信仰感动。
那些每步都要全身匍匐磕长头的转经者,要花一整天才能从山脚平原到达法台终点,缓步行走也要将近两个时辰才能进入郭城。
李烮控稳转经的步速,人群中的义军彼此心照不宣,耐心的跟着族民盘山而上。
离得越近,越被播聿城的雄浑震撼。
白色的郭城是托举红城的琉璃雪匣,反射日光,耀目生辉。
城门口的两座巨大白塔悬满铜铃,铃声和着万千经幡扑拉拉的飘动之响,织成对远方来者淡漠而大气的欢迎。
沿着城内之字交错的长阶曲折登高,踏上郭城的青石主街,沧桑的石面让脚步声变得余韵无尽。
郭城中的舍宇一色纯白,只有窗外挂着滚褶的金黄帷幔。沿街排布的房屋构造相似,参差错落,被日光投出形状分明的影子。每座房舍门前都摆有佛像和专门为达瓦节绘制的彩画,画上多是菩萨高僧,亦有民俗、医药、历法和传记。
林雪崚克制好奇之心,摇筒捻珠,低头前行。
大小寺院的僧人早早在寺门外熏桑烟、换圣水,点起数不清的酥油灯,用具皆是古朴精美的铜制器皿,空中弥漫着宗教圣地特有的烟火气。许多转经者路过每座寺院,都要进门祈佛,满地匍匐的背影透着不容亵渎的执笃。
幽深的青石街连转多角,过了山腰之后,突然露出一片宽阔的晒经场,场边挂着巨大的佛陀绣像和手抄经文,场外竖着高耸的**柱和数不清的镂刻经筒。
晒经场北面是围着黄幡的九丈法台,法台斜后两侧矗立着从泥婆罗国运来的四座巨大佛像,像上蒙罩红布,要等兰嘉登上法台以后,才会揭幕。
此刻台上摆设着宽达两丈的正方沙绘坛城。坛城是用珍贵的矿石彩粉和特殊的白色沙子铺成的瑰丽图案,代表了红螺法教对宇宙的描述,包罗万象,却又必须遵循严格的法度。
这座坛城由四十名红螺法僧手捻沙粉,点点滴滴,历时一年方才完成,是极特殊的创造与修炼,细节之复杂,内容之纷繁,构图之匀衡,色彩之精美,令观者坠入超脱凡俗的异世空间,思索妙理,体会永恒。
四十名红僧分坐坛城两旁,诵念经文,另有四十名红僧在法台外击杵而歌。
晒经场上已经坐了上万名信徒,跟着红僧一并念经诵歌,场面盛大,叹为观止。
义军不动声色的散坐于晒经场的各个方位,李烮和林雪崚几人在法台正前方找到落脚处,盘膝坐下,捻珠摇筒,念念有词。
林雪崚偷偷将目光投向远处,法台后方是红色宫城的正门,宫墙通体皆为花岗岩,修筑时内部灌了铁汁,依山拔起,坚不可摧。
墙内宫楼重叠,翘檐飞斗,铜瓦鎏金。屋脊上做装饰的宝瓶、魔羯鱼和金翅鸟被蓝天衬得光泽辉煌,象要腾空离去。
所有的楼堡城墙每年都用观音柳的红色柳汁均匀涂刷一遍,经岁累月,红得深正隆贵,一层层细碎的观音柳末凝积出绒锦般的华丽质感,奢美无匹。
林雪崚仰望巍峨的红宫,渐渐相信了高原上的传言,这与日齐辉的城池有一种神秘无形的圣力,会在人的精神里留下烙印,潜移默化的改变来往者的一生。
正出神,手肘被叶桻轻轻一碰,原来法台上的红僧全部躬身站起,击杵僧也停歌静立,另有源源不尽的几排红僧从宫城侧门依次走出,捧佛持香,吹奏法螺,泼洒圣水。
正门只有赞普才可行走,侧门这般素净又气派的开路仪式,一定是僧宗兰嘉法驾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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