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崚望着高高的盟碑,脑中回现着和元昇第一次并肩同战的情景,孤兀鹰脊岭,北斗悬关阵,“林宫主,你以前怎么不来悬天营?”
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流过她涩痛的双颊,被夜风吹抹无痕。
“师兄,立碑的时候我在想,倘若不是甘冒此险,也许这碑就会立在西京,拼此一战,血有所值,可刚才的盟宴上,凛王与琮瓒把酒言欢,就象什么都不曾发生,我又觉得恍惚。逝者永去,悲伤总有一天会象冰一样消融,等时过境迁,再回想起来的时候,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叶桻在她身边坐下,“昼夜交替,人在阳光明朗的时候,想不起来走夜路为什么会摔跤,实际上夜里的每一步,都是当时最自然最必要的选择。”
两人听着河水之声,月上中天,对岸有牧民在夜色中唱歌:“辽阔的羌塘,你不熟悉它的时候,它是如此寂凉,当你熟悉它的时候,它就变成你的家乡。”
叶桻道:“听说这是兰嘉法师所作的诗歌。兰嘉与王妃私通,生下苏绮瓒,毁了一生名节,可羌逻百姓得知真相以后,对他们崇拜的僧宗并不憎恶,他的诗歌反而在一夕之间传唱更广。看样子,松禄东诺打错了算盘,王族与红僧的政教之争不但不会消停,还会更加激烈。”
林雪崚望着河水反光,喃喃道:“是啊,现在流传最多的就是凛王念的那首兰嘉写给璐夜氏的情诗,李烮用此诗促使兰嘉登上日光台,殉身天葬,算得上‘借鹫杀人’。兰嘉才干卓越,使羌逻成为高原强国,他一死,羌逻内有政教之争,外有泥婆罗伺机复仇,矛盾丛生,难免部族分裂,自相耗斗。”
义军被羌逻两方利用,见势应势,一石二鸟,羌逻经此剧变,已显衰相。
林雪崚回忆情诗深沉的韵律,身上一冷。
叶桻见她打寒噤,拉着她站起来,“崚丫头,你内伤没好,不比平常,咱们回去。”
林雪崚摇摇头,“我不想回会盟宴,不如沿河走走。”
两人踏着草甸渐行渐远。
河边的草丛后聚着几个黑影,“段老哥,我们只要你一句明白话,你以前何等痛快,现在婆婆妈妈。”
发话者是北斗寨天枢使者,北斗寨得了泥婆罗的重金,又将消息通报给松禄东诺,另得一笔赏钱,然后将计就计,杀了替身苏绮瓒。
神鹰教人行歹出身,怎会辨不出大佛内壁的曼陀罗毒,北斗寨早早服了克药,行刺之后咬破齿间的“梦僵红”药丸,以诈死之术掩人耳目,避开追截,从播聿城混战中全身而退。
段铮皱眉,“你们已经捞了两头的好处,还没赚饱。”
天枢使者道:“西南边境各族混居,一会儿交好,一会儿翻脸,只要摸清他们的勾斗,不愁生计,只是散教之后,大伙如同游魂野鬼,即使衣足饭饱,心里也没着落。”
“段老哥要是肯来做个首领,寨中兄弟必然百倍抖擞,再立一番事业,你何必犹豫?做个自由自在的头目,不比整天听一个女人喝令强百倍?做个四处享乐的匪徒,不比当个沙场送命鬼强百倍?”
段铮白眉一耸,“说起来是不好听,不过义军中有些好汉,相处爽快,征战虽然严苦,齐心杀敌倒算一件乐事。我上了年纪,不想远离中原,会盟之后要回师,你们的好差事留着自享吧,只是揽生意时掂掂肠子,别为那些挨千刀的便宜陪了性命。”
天枢使者游说半晌,劝不动段铮,只得作罢。
宴会过了半夜才散。
傅锦程私下问李烮:“殿下虽然无符调兵,可凛军突袭高原,解大盛西境之危,这份奇功,重罪也能抵消,天子诏书中对凛军无赏无罚,只令殿下火速回师,到益州待命,殿下可有疑虑?”
李烮一笑,“如何处置本王,百官想必争破了屋顶,天子不善决断,所以在诏书中未置一词。我看他未必有空琢磨如何处置我,郯军已经快到东都了吧。”
傅锦程微微一讶,“殿下征战高原,消息没有外面灵通,却能料知千里之事,三域联军与郯军三度会战,兵多将足,谁料一败涂地。”
李烮道:“淮南吕春祥,淮北余应雷,河东司马岳,这三个人彼此不服,哪个都不愿少得半分利,多吃半点亏,其实调动其中任何一域兵马,只要集心专注,早就能将王郯击败,三域联兵,反而成了彼此推脱观望的自耗之战。天子令宦官兆庆作为监军前往淮南,是想协调三军,有个总督,可兆庆没上过沙场,只怕连三军的旗帜藩号都辨别不清,这样的乌龙混战,不败才怪。”
傅锦程点头长叹,“也怪天时不佳,第三次会战时,三域联军仍有二十余万,谁知突遇暴风,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三军藩号错杂,军令不一,大混乱变成了大溃败,司马岳阵亡,监军兆庆下落不明,惨不可言。”
“王郯自称‘均田补衡大将军’,此战之后,又增了‘天助’二字,变为‘天助均田补衡大将军’,乱世百姓笃信天命,觉得王郯真有天助,纷纷来投。”
“郯军吹嘘声威,号称兵众百万,传檄四方,令沿途州郡‘各宜守垒,勿犯吾锋,吾将入东都,即至西京,直欲问罪,无预众人。’此话一出,谁还为天子卖命,四方州郡降者无数。”
“江南督治尚彦仍以身患‘风痹’为由,拒不发兵,眼下天子只能把剩余的五万河东军调过黄河,阻截王郯,否则东都必失。只可惜凛军人少地远,鞭长莫及,那两万失踪的凛军,至今查无痕迹。”
李烮倒了一碗酥油茶,“傅大人,忧急无用,乱世纷争,千头万绪,只能解完一团再解一团,既然已经到了高原,不如好好欣赏伸手可及的美丽星空。”
这晚傅锦程宿于驿站,李烮和孔良一道返回军营,路上仰看夜空,深蓝的苍穹一片静谧,浮云遮月,星光如盏,层层山峦起伏似浪,高原夏夜,清新舒阔。
播聿河的粼粼水光与天上的星光交闪辉映,远处河畔的草甸上有两个并肩而行的修长剪影,在一片幽闪之间,不似尘世中人。
李烮停住脚步,孔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林雪崚和叶桻形影相伴,虽然动人,可大家早就司空见惯,不知李烮为何驻足。
千里奇袭艰险无比,李烮和义军同行同宿,莫逆于心,功成会盟之后,倒象有了无形的疏阂。
李烮一叹,“孔司马,你不觉得这两个人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
李烮远远看着两人的背影,“有兄妹之名,但比兄妹深切,有情侣之契,却无情侣之亲,貌似形影不离,实则彼此隔绝。”
“殿下可知叶桻婚堂丧妻?”
“有所耳闻,那又如何?”
孔良收回视线,先帝在世时,最恼的就是李烮这句“那又如何”。在李烮眼中,没有不可征服的困境,深陷其中者必有缺弱。
一片黑影从两人头顶掠过,落魄仿佛知道凛军即将东归,所以尽情享受着高原最后的夜晚,从山巅到河畔来回滑翔,乐此不疲。
承业二年夏,五万河东军南渡黄河,阻截王郯。
刑州刺史熊函趁河东空虚,袭杀司马岳之子、河东留守司马科,自称留守。
河东军为防熊函,纷纷撤还本镇,淮北防线不攻自破。
王郯连克颍州、宋州、汝州,招纳熊函为“耀威将军”,兵临东都。
东都留守冯汝章见王郯不可一世,河东倒戈,吓得惶惶筛糠,率领东都官员、僚属开城投降。
消息传到西京,响雷霹雳,朝堂乱如热锅。
承业帝令龙武将军陆明昱为兵马先锋,率龙武军前往潼关,增援拒敌。
潼关北临黄河,南依高山,是扼守西京的天险门户,距西京只有两百四十里。
龙武军名为京城禁军,实则是一支富家子弟纨绔军,多靠贿赂宦官入伍,以得厚衔优饷,这些少爷公子个个来头不俗,招惹不得,平日衣马光鲜,威风凛凛,少操练,多玩乐,一到真要出征的时候,全成了缩头乌龟,溜的溜,逃的逃,各显神通,甚至花重金去病坊雇人顶替,一夜之间,散去六七。
陆明昱只是禁军将领,奈何不得京城权贵,连夜向承业帝禀奏,话没说完,承业帝已伏案痛哭。
陆明昱道:“陛下,卑臣只剩一兵一卒,也会前往拒敌!只是潼关军粮不足,京城两位粮料转运使都已称病请辞,卑臣需要粮饷之时,该向何人索求?”
承业帝拭泪,“爱卿只管先行,申炯将军正从秦陇回师,朕会集粮发兵,随后赴援。”
陆明昱知道这是一句敷衍,灾乱以来输赋断绝,消耗巨大,然而权贵奢侈不减,西京仓廪早就虚空。
悉黎殊虽然撤退,申炯之军却因鏖战过久,疲病交加。
陆明昱望着承业帝苍白的面孔,欲言又止,只能带着一支不足万人的京城杂军奔往潼关。
八月初,陆明昱路经华县,百姓逃进华山,城中空无一人,尘埃满梁,鼠迹遍地。
陆明昱从县中搜出五百斛米,好歹能让军士食用两天。
赶到潼关,守将陈鹏正在关外与郯军死战,凭着地势险要苦苦支撑。
军粮己绝三日,陈鹏望着满山遍野的郯军旗帜,再也抵抗不住,焚烧营寨,溃退入关,与陆明昱会合。
王郯自八月初十起猛攻潼关,先遣三千百姓掘土填平关前天堑,然后命几十万士兵抛石射箭,火烧关楼,架梯登城,昼夜不息。
陆明昱六天六夜不曾合眼,五百斛米早就吃光,士卒饥饿,剥鼠嚼草。
如此抵抗,悬殊太大,守军苦盼西京来援,可等到的只是一纸赦封王郯、被敌军当成笑话的议和诏书,还有皇族百官预备弃京西逃的消息。
陆明昱熬着通红双眼,破指写下血书,向天子告急,“臣离京多日,甲卒未增一人,馈饷未闻以计,以不足两万之军,拒敌六十万众,饥馁交困,鼎镬煎心,朝廷谋臣,愧颜何寄?或闻陛下已议西巡,銮舆一动,则上下土崩!臣敢以犹生之躯,谏冒死之语,请陛下急征兵以救关防,则太祖之业犹可扶持!”
八月十九,潼关守军弓箭用尽,只能投石抵抗,王郯派人在关下重金诱降,被陆明昱击锣骂回。
潼关左边有一条遍地荆棘的山谷,以前为防商贩从此偷路逃税,山谷禁止通行,名为“禁阮”。二十日夜,王郯派大将胡遨率三万精兵入谷开路,防守禁阮的陈鹏血战而死。
胡遨迂回到潼关背面,与王郯两向夹击,陆明昱看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身边越来越少的士卒,手持龙武剑,只待破关时刎颈自尽。
天明时,忽闻西边有兵马之声,陆明昱心中扑扑直跳,定是天子被血书打动,增派了援军。
翘首一望,来军打着“温”字旗号,是御西行军总帅申炯的副将温遥。
陆明昱大喜,温遥杀开胡遨的封锁,进入关楼,陆明昱下城迎接,才知温遥不过带来六千人马,而且没有粮草。
温遥道:“天子沉不住气,已于前日迁驾离宫,文武百官全都随行,一路车马接踵,烟尘蔽日,百姓奔哭离散,携家逃亡,西京城中大乱,盗匪砸开府库,抢夺金银,狱犯破牢纵火,投奔叛军。敌我悬殊,潼关已不可守,我虚乍声势才逼开胡遨,等他辨清真况,再撤就不可能了,不如现在杀出,还有生路!”
陆明昱追问:“申将军现在何处?”
温遥叹气,“御西军折损极重,伤残病疫,只剩五万多人,疲退之师难挡锐敌,天子令申将军在渭水南岸待命,好护送御驾及嫔妃大臣走栈道,过汉中入蜀,随我来的六千兵卒是申将军好不容易凑出来的精锐,他令我来接你脱困,别再耽搁犹豫了!”
陆明昱别无可选,红眼望着战死的将士,咬牙下令,率部随温遥弃关杀出。
王郯过潼关,入西京,于八月二十八日在太极殿登基称帝,建立“大曦”王朝,年号“宙统”。
称帝之后,王郯封百官,安民众,令胡遨为肃天将军兼讨置使,率军十万追剿盛廷残部,令金广廉为中恒将军,固守西京,令熊函率军二十万踩平关中,招降周边诸镇。
九月,曦帝诏告天下,另发檄文至全国各域,封赏督治藩侯,收顺人心。
华年盛世东流水,江山易主一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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