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郭遇安要去报仇,你要不要去看看?”
天还未亮,烛影次第。
江水将手中茶水微微吹拂,午子仙毫茶已至三水,寂灭蒙山,缓缓品过。
卿哉第二次品江水所投之茶,深秋下透,比最初山野间多了些许灵犀。
听她所言,卿哉自然无声颔首。
“断经裂骨之痛,我唯恐他不能承受。”
听到卿哉话语,江水摇摇头:“恐怕你需要担心的不是这个。”
不过瞬间,卿哉便读懂了江水的话语,眼中带了些痛意。
吃茶毕,各起兵械。
江水昨日找了两把菜刀,拿着铁丝将刀挨个绑在两根粗些的树枝上,比量着用起来还算顺手。
她的伤势恢复许多,连顾霜迟都为之惊叹。
只是不知道是她的药效太好,还是因为她那一身迥于旁人的体质?
江水将昨日郭遇安给自己描述的地址,又给卿哉复述了一遍,她总怕因为自己跑错了路耽误了大事,这种事情交给卿哉让她放心些。
“你就用这两个......刀?”
江水挑眉,卿哉居然还有闲心管她用什么刀,只是挥挥道不碍什么事,她当初练刀的时候可是连菜刀都没有。
还不是用两截树枝,杀开血路。
这两把菜刀也算锋利,割肉割的快,估摸着是厨子惯用的,锃光瓦亮还带着洗过的水珠在。
“走吧?”
江水问。
卿哉点点头:“好。”
二人先郭遇安一步,毕竟江水叮嘱他在辰时吸收最好,他也认准了江水的话一点也不肯偏。
江水说辰时也算是框他,她怕郭遇安一早便跑了,自己还未起来。
等到江水和卿哉藏在树上隐匿好气息的时候,天光乍破。
而他们一路飞电踏重光,还未来得及抖落露水的草叶被江水与卿哉所过的长风激醒,整个小山谷静悄悄地。
这就是郭遇安曾经美梦所在之地。
山谷中只有一户人家,屋后湖水之中还有游鸭三两。
过了片刻,刀疤短打千金剑子,也一步步朝着重山走来,一步溅晨露,一步畏枯草。
这一程,恍若一生。
他请出长剑,用双指抚过长剑,这是三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体内充满了力量。
三年来只有你陪着我,今日也请君,与我同断恶人头!
“郭端、齐安之子郭遇安,前来替爹娘报仇雪恨。”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足以惊醒屋中人。
郭端义弟申白,申白之妻张九娘。
“申白,我来寻你报仇了。”
申白忙安慰张九娘道:“没事,那个小子我和你说过的,根骨都给我毁掉了,就算有大造化三年也不是为夫的对手。”
张九娘也握住丈夫的手,只嘱托他小心一点,留人家孩子一条性命给自家儿子少造些孽障。
申白自然答应,披衣拿着刀便出了门。
“用刀的?”江水嘀咕一声。
卿哉忙示意她收声,江水点点头,凝神看去。
郭遇安已然红了双眼:“申白!当初我爹娘收留你,你却反而丧尽天良害我爹娘!”
“今日!我便要替我爹娘报仇!”
申白哈哈一笑:“那又如何?当初你爹害得我家破人散,也是报应!你当你爹怎么赞下钱财来?还不是荒年作恶多端!我杀了他,也算是给你和你娘积德!”
“你胡说!”
郭遇安哪里听申白狡辩,当下提着剑冲过去,剑术颇类卿哉只是笨拙许多。
劈砍遮挡之间,申白心下骇然:明明当年废了他的根骨怎么短短三年便习得这般厉害的武功!要是再这般下去,自己全然不是他的对手!
申白虚晃一招,后腿一步提起沙子想要迷了郭遇安的双眼,可惜昨日的雨水让这些沙子只是起了微弱浮动。
剧烈喘息着,申白瞪大了眼睛直胡乱劈去,乱刀没有章法,郭遇安这几年虽然根骨不佳却将破解百法记得熟练。
此时他已功力腾飞,对付起来自然不在话下!
直逼退得申白连连向后退去,溃不成势,眼见大仇能报在即,郭遇安剑势更大!招招凶险,多次差之毫厘便能将申白斩于剑下。
终于!
窥见申白命门大露,郭遇安长剑直破用了十二分的力!
鲜血四溅!喷射到了郭遇安的脸上,他连退几步,踉跄脚步。
怎么,怎么自己杀了别的人!
冲出来的正是张九娘,她眼见丈夫即将被刺穿胸膛,来不及发出声便冲了上去,硬生生挡下了那一剑。
“申,申郎——”
直接断了气去!
郭遇安到底还是十五岁的孩子,此刻有些害怕,第一次杀人杀的还不是自己的仇人,只是一个无辜之人!
看到爱妻身死,申白状若癫狂,仰天长啸!
“九娘——”
惊飞山中秋鸦,黑羽四逃。
将爱妻的尸体放好,用手轻轻合上了她的眼帘,又俯下身吻了一口妻子的耳垂。
这个有肉瘤生在左眼睛显得丑陋万分的中年男人,轻轻地,怜爱地吻了妻子的耳垂。
“九娘......”
他忽然提起刀看向还在惊慌失措的郭遇安,气势大变,速度比先前快上数倍,刀刀狠辣,郭遇安仓皇之中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只十余招,郭遇安便被申白按倒在地以刀抵着脖子,只听他红着眼睛嘶吼道:“有仇你冲我来!为何要杀我爱妻!”
郭遇安更是红了眼,咬牙切齿:“那当年,你又为何暗杀我父欺辱我母!”
“那是你爹应得的!大荒年!我家就那么一点粮食一点钱财!因为你爹这个骗子,什么商人!偏光了千百百姓的最后口粮!害的多少人家离子散!”
“我杀了不少人结了不少仇,可是我没有残害过百姓一分一毫!这就是你爹的报应!你娘也不是好的,烟花巷里的贱蹄子!你爹娘应得的!”
郭遇安痛苦道:“这也是你应得的!我爹娘害了你,你杀了他们,如今轮到我来杀你,杀你妻子,杀你儿女!这也是你应得的!”
申白忽然仰头长笑,笑出满面泪来,狰狞悲怆。
申白笑着哭着恶狠狠道:“我不会再给你轮到杀我,杀我儿子的机会,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郭遇安一时间竟然不能抵挡,剑也在刚刚的打斗过程中跌在一旁,他拼命握着刀把抵挡住闪着寒光的大刀。
卿哉原本以为郭遇安必然无事,此时异变突起,他忍不住下去帮郭遇安一臂之力。
刚动了动便被江水伸手拦住,摇摇头,无声地告诉他必然无碍。
卿哉于是停了下来,可是二人还在僵持,渐渐江水也有些按耐不住,将手按在了腰间刀上。
突然,申白软绵绵地倒下了。
郭遇安挣扎着起身大口气息,他的右手,正是一把小小的匕首。
那是昨日江水给他的最后一个教导,让他绑在腿边练习着如何生死之间作最后一击。
那柄匕首之上已然被江水浸染了见血封喉的毒。
郭遇安看着这柄匕首,忽然听见有孩童啼哭,惊得他将手中匕首一扔。
那是个约莫两岁的孩子,跌跌撞撞跑到了娘亲的身边,还在喊着“阿娘,阿娘,阿娘饭饭,饭饭。”
郭遇安明白了,这是申白的孩子。
他的腿在刚才的打斗之中不慎被割伤,此时有些狼狈地走到一边弯腰捡起了长剑。
又一步步地,走到了这个孩子面前。
孩子还在有些着急又疑惑地戳着娘亲:“阿娘饭饭,滴饭饭。”
郭遇安举剑在他头顶。
卿哉和江水都急促了呼吸,只见郭遇安狠狠将剑插在地上,撑着剑蹲下身,抚摸起了那个孩子。
他的刀疤太过吓人,孩子看见便嚎啕哭了起来,喊着:“阿娘不怕!爹爹不怕!不怕!”
郭遇安灿灿收回了手,转身却看见卿哉一人站在他身后,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忽然解脱地笑了。
他说:“卿前辈,其实我原本根本不喜欢江湖打打杀杀,我只想和爹娘一起好好生活,可是这一切都发生了。”
他说:“多谢卿前辈与江前辈,助我报仇雪恨。”
他又跪下身,缓缓磕了六个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他却用膝下黄金,换来报仇雪恨。
不论前因,不计后果。
卿哉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瞬,郭遇安已然抽刀自刎。
两家纠葛,湖里二尸,地上三人。
只留下一个还在安慰爹娘不怕的稚子。
“你早便知道他会自刎?”
卿哉看江水终于现身,带着比先前更为浓烈地复杂感情开口:“那么你呢?”
江水也湿了眼眶:“我?我答应他会让他们一家三口得以团聚。”
深秋,湖中多淤泥。
江水和卿哉在屋后湖水淤泥之中刨出来了郭遇安爹娘的尸首,还是相依相偎,连着郭遇安一并埋葬在地下。
虽然二人身上都狼狈万分,江水还是拒绝了卿哉立碑的请求,她说,她是杀手,这事她比较熟练。
于是卿哉将申白张九娘也埋在一处,江水也草草造了个碑。
造化弄人,两处坟冢,遥相对立。
待到来年三月桃花如雨,这间坟上的红花,也会落到那边的碑上。
江水和卿哉将郭遇安曾用过的剑与匕首都插在他们的碑前,就当是代替了申白的头颅。
江水哄睡了小孩子,和卿哉带着满身湖泥也回了。
这山谷也空落起来了,月落日升,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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