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哉“劝退”北岭之后忽而察觉到有人在暗处,来人收敛气息的功夫非比寻常,他猛然转身:“江水!”
江水不知何时开始,养成了在树上瞧人的习惯来。
而此刻卿哉就站在树下,惊喜地回望。
从前她下颚小巧瘦削,即便是树下人仰目直视也没有陋色,如今更显尖细,不过她现在行走皆将幂蓠带着,也无人看见她有些微微凹陷的脸颊。
方才卿哉与北岭皆以为江水不曾前来,北岭未有深思,可卿哉却是忧心忡忡。
他没有见过江水深夜呕吐的模样,也没有瞧见江水自爆自己目如死灰的样子,可卿哉不知为何心中有着强烈的预感。
叫他忧虑不已。
可其实江水来瞧了这两个人的比试,晨光初现时她哭干了泪,困倦地伏在床榻上。
而后将散乱发丝拨到耳后,撑起身来,赤脚走到桌前,拿起茶壶往口中灌下。
冰凉的白水滚落湿透衣襟,江水瞧着那盏灯,垂眸无光。
而后她便动身来到了台前,瞧着他们的比试。
比武有来有去,因而目光毒辣如江水自然能瞧见,卿哉果真是旧伤未愈。
而此刻被卿哉发现踪迹,于是江水索性就这般看着他,不避不退直唤他名:“卿哉。”
雁去南陌使君知,幽篁远青青,芳树今暮暮。
卿哉展出笑容来问:“江水,你是何时来的?”
他笑得江水一愣,仿佛自己还是初见模样一般。
顿了顿,江水道:“虽不如你早来,却也不迟,没有错过你们的比试。”
言下之意就是所有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她眼中。
卿哉不知她听见自己同北岭那番话后,心中到底是何意,闻得此言他内心一时间倒有些无措慌忙起来。
卿哉笑言:“如何?”
江水笑了笑:“还能如何?”
二人一时无言,反而是江水先提起那一茬来:“北岭不过是少年爱慕,算不得什么,你何须那般苛责对待。”
她如今话语淡淡,将自己抽身事外,仿佛北岭爱慕的不是自己一般。
可卿哉却对北岭不能容忍,但他只道:“江湖路恶,他护不住你,江水,北岭如何能站在你面前。”
可江水想听见的却不是这些。
她只反问:“北岭凭什么要护住我?单凭那一点浅薄的所谓欢喜?”
凭什么护住自己呢?江水扪心自问,她不觉得自己值得任何一个人拼死相护。
旁人与自己萍水相逢,何必护着自己;至于卿哉……他霁月风清,何苦为自己搭上什么。
“何况普天之下,谁护得住我,谁挡的过我的青昙刀?”
卿哉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运气也飞身上来树端,顾及着男女大防他坐在稍远的一截较低处树干之上。
虽然树干低了些许,可卿哉身量高挺,反而高出江水不少来。
“我护得住你,江水。”他如此说。
江水分明在重叠叶影处,有深秋霜重,缓湿衣袖。
又仿佛是孤身入川泽,偶逢罔两,一求问灵犀。
卿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江水一时挣脱不得,她冷声说:“我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需要谁来护,你也不用。”
卿哉道:“江水,我心悦与你。”
江水冷声:“闭嘴!”
卿哉又道:“我心悦与你,待你了却心愿,我便三媒六娉求娶于你!”
江水声音更加冷冽:“闭嘴!”
“江水,无论你待我如何,我总是会站在你身旁。”
“都说了叫你闭嘴!”
江水一时气血翻涌,将手狠狠抽了出来,旋身而起立于枝干上。
她道:“卿哉,我不愿伤你,可你我早无可能!”
江水本想说,自己从未爱过他,可这话说出来自己尚且不信。
若是不爱,何苦做出那些许多的事来?
若当真无心,她又何苦落得如此境地来?
卿哉,卿哉!
卿哉不知她正声历色下多少纠结心肠,江水自卑与骄傲交织,怎么坑在心爱的男子前暴露出她一点内心!
你看看,北岭、秦不二……
哪一个不是瞧见一个稍有特殊的女子,便自以为是地拿着内心一点喜欢企图将她圈禁。
她心有泥沼,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周遭无意窥探的光亮,自己窒息尚且不够,还不知要拉多少人下水!
卿哉本是多好的儿郎?
菁华无双,轻踏足下红尘肮脏,朗然清风般。从这浅薄世中来。
遇上自己却畏畏缩缩,不解情苦,像什么模样?
自己何苦害他?她能苟活几时?
江水红着眼眶,却依仗着卿哉看不到自己险些落泪的模样,强笑道:“我如今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甚好。”
卿哉怎肯轻信:“你遇见什么事了?”
这话一出,江水心中一痛:“我能遇见什么?卿哉,我独自生活了许多年,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你又占了几分?便问我遇见了什么?”
卿哉道:“可——”
“卿哉。”
江水打断了他的话:“若你真的有心成全我的话,顾念着从前的情谊,等我们二人比武之日,就别退让。”
“如今你的風锁剑有几分力气,便叫我看见几分来。”
江水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流露出些许脆弱来:“算我求你了,可以么,卿哉?”
“武林会上只有你才是我的敌手,这是我自年幼便期盼的武林会,是江青梗至死不渝的愿望,别为了所谓的怜惜成全,将它糟蹋了可以么?”
武林会时至今日,早已成了江水紧紧抓在手中的一根藤蔓,越是好意的退让,越握不住。
这是武林会啊。
她擦拭干净摆在面前充当招魂幡和长明灯的武林会。
卿哉久久不言,他将手攀在树干上。
“好。”
江水看向他。
卿哉坚定道:“那日你我之间,堂堂正正一战,绝不想让。”
乱我心者何止水穷时,四顾无行者,古岸拨弦人。
尚未白头,此生尽一望。
江水定定瞧着他如旧的眉目,无间大千物,此后是如君。
“……多谢。”
她诚挚道谢,将手搭在帽檐上转身便要离开却忽然又被卿哉叫住:“江水!”
脚步顿了顿:“怎么?”
卿哉在她身后:“我想瞧瞧,你如今的模样。”
听他如此,江水才想起来自己毁了去的容貌——卿哉从谁处听说了?
毁容其实也不算难堪之事,江水本没有太过在意,纵然是丑陋模样她何等的好容貌拿捏不来?
可若是卿哉要瞧,江水却忽而生出些惶恐来。
怕他嫌自己恐怖丑陋。
不过也好。
“毁了容而已,”她转过身将右边的鲛纱别开,又将左侧的掀起,将狰狞伤痕彻底暴露在卿哉面前:“可瞧够了?”
卿哉一时目光复杂:“现在还疼么?”
本意是想让卿哉离开的江水没料到他这般问,蓦然红了眼,却反应过来此刻没有鲛纱遮面慌忙又将鲛纱放下。
她道:“早便不痛了。”
卿哉起身伸出手:“同我走吧。”
江水摇摇头,黑色的鲛纱摇曳起浅浅起伏的弧度来。
“卿哉,不必多言了。”
她不敢。
即便身后伸来的手是心上之人所递。
她仍旧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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