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焰道长?”
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孤醉金莲池的迟焰都会梦到绿衣女子站在柳树下,拂开碧绿的柳枝,转身看向自己。
可每每还没等自己踏出一步,妙龄女子忽而变成鹤发鸡皮,牙齿豁落的老妪模样。
再之后就是醒前女子所说的最后一句:“我已经为你生了一个女儿还不够么,滚出我的容教!”
你的容教?
不,现在是我的容教。
他是何时爱上这个叫鹿拂柳的姑娘呢?后来迟焰跪在玉麈细物崖,思过三月的时候思考过这个问题。
而后发现居然是第一面。
第一面,这个疑惑红尘到底哪里比仙道好的小道士就已经将魂魄都双手奉上,一如觉月洞中他曾经不解的师祖那般。
耿介如松骨亦被柳枝压弯,拔俗之仙鹤亦被铁链驯服。
听闻自己的徒弟与江湖上满是恶名的容教妖女搅和在一起,玉麈掌门一封急函送来,正在帮忙杀人抛尸的迟焰的心就慌了。
不知何时他杀了第一个人,是个恶贯满盈的混蛋,似乎死不足惜。再到后来罪不至死的小偷,和拼了命要杀死鹿衔的正道人士。
一步步从玉麈山上缓梳羽翼的仙鹤,被驯服成修罗链下的狎玩珍禽。
只是他们遮掩得足够高明,旁人只当是容教教主死活追着高洁的道士,不知道他们早就是狼狈为奸。
“弟子知罪,”久违的山间云气,和一声声迟焰师叔的称呼,叫他浸泡在鲜血中的心战栗起来,他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
血红着双眼看向掌门,“万望掌门赐死!”
比从前更加苍老的掌门看着这个昔日皎如山间云的弟子,满目叹惋道:“迟焰,过了三月还不悟,你何苦如此?”
“这世上不止修道这一条路。”
迟焰苦笑:“师傅不杀弟子?”
掌门长叹道:“你不是同那个琵琶罗刹说,必然归去娶她么?”
迟焰陡然一惊,忙问:“师傅怎么知道?”
“她拿着一柄琵琶,已经杀到山上来了。”
迟焰羞愧难当:“还望师傅留她一命。”
雪不如云,不可随意舒卷。
掌门抚摸着完好归来的镇派之宝玉拂尘,老泪纵横:“如今你可知,鹤是何物?”
迟焰在山下红尘中看遍悲欢,山下没有那么多仙鹤,更多的是农家人养在泥地里的肉猪耕牛,或者是富贵人家金架上的鹦鹉黄鹂。
玉麈上见惯了的仙鹤,是山下人津津乐道的有灵气的东西。
也不过是飞禽而已。
凤髻黯然飞,弦断血不止,那个将碧绿衣裙染上满衣红花的女子孤木难支倒在玉麈门前时,迟焰不知怀着何等心情走到她的面前。
将拂尘搭在臂膀上,他弯腰抱起凝神看向自己的鹿拂柳,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他与柳柳何时沦落到后来那般地步了呢?
师傅违背门规,私自将传承一百多年的镇派之宝交给自己,希翼自己能够身在容教任然不忘本色。
可觉月洞中他悟得的,加之后来经历的种种,都让他将二十余年来所参拜的仙心狠狠摔在脚下!
而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红尘那一端。
“柳柳——你怎么?”
看着鹤发鸡皮的柳柳,他几乎都要认不出来,在看着被包裹在襁褓之中粉雕玉琢的女儿,迟焰满心不是滋味。
鹿拂柳笑笑:“迟焰,我美么?”
一个“美”字迟焰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可他实在是怜惜鹿拂柳,他上前想要抱住鹿拂柳,却被气若游丝的她伸手拦住。
“往后我不想再看见你,”她眼中有着那时迟焰看不懂的光,“你是回玉麈,还是留在容教找个院落都随你。”
鹿拂柳的这句话来得淬不及防,迟焰不由慌忙起来:“柳柳?”
他想问柳柳是什么意思,纵然她如今容颜不在,可迟焰不曾因为这件事变心!
可是自那之后,鹿拂柳便闭门不出一心修炼容教一门更为诡异莫测的秘术起来,再也不曾见迟焰一眼。
一直到最后,迟焰才明白自己对于鹿拂柳而言,到底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而后来迟焰到底有着鹿拂柳渡过来的数十年功力,他轻而易举地破开重重障碍,看着那个因为修行秘法而恢复了大半容貌的妻子。
“柳柳,你是为何不愿见我?”
他问。
而鹿拂柳却丝毫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笑着又问迟焰那个问题:“迟焰,你瞧我美么?”
迟焰满腹委屈道:“美,柳柳你一直都很美,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最美的。”
听到满意的答案,鹿拂柳无奈摇摇头,容貌的渐渐恢复让她终于有心情和迟焰周旋了。
她上前亲亲迟焰的脸颊,看着这张叫人舒心的脸,笑着说:“迟焰你也很俊俏。”
“可惜呀~不如我美。”
鹿拂柳颇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因为散功重练的缘由,现在她看起来只想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笑起来的时候有着单纯而明媚的光泽,看得迟焰近乎痴了,满腹委屈都放下开始怜惜她起来。
“至于为什么不愿看你——”
接着她话锋一转,“你几岁了?还信什么情,还信什么爱?男欢女爱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如今都老夫老妻了,我瞧腻歪了不成?”
“我们容教,什么样的绝色没有?个顶个的好看,床笫之欢又不比练我这门秘术来得畅快,我不愿见你有什么可奇怪的么?”
这是迟焰从来未曾想过的。
再后来,杀了鹿拂柳,登上容教教主之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丢到后山,把尸身无法保存的鹿拂柳剥皮抽骨,制成一把人骨琵琶。
远得仿佛是前生之事。
红尘苦,瀛洲远,青鸟误引八幽客。
死前他想起痴傻的那段时间,一时不知该感慨鹿衔肖似其母,还是该想微生盛湖的往后。
不过最难以割舍的,还是觉月洞。
楔石已开始涤荡尘垢,由这一辈天生仙骨,造化钟爱的玉麈弟子一点点地重塑打磨起来了。
这一点仙脉的波动叫他陡然清醒起来,而后回望此生,竟然苦笑不得。
道心,红尘,皆一无所获。
迟焰抓住这仙脉激鸣而叫所有修道之人灵犀清明的一瞬间,在自己即将再次回归痴傻之前,踉跄地闯到最近的山崖边。
他小心将散乱的发丝小心拨好,扶正歪倒的玉冠,整了整衣袍,恰好是白衣玉冠,依稀当年模样。
山崖风紧,迟焰上前两步,冲着无底的山崖深拜。
“羽士迟焰,自三岁起修心问道,练剑《鹤驯》,偶堕红尘,今如黄粱梦醒,得见仙台。”
“今,一谢仙鹤引路,二谢青云振衣,三谢瀛洲道开,送吾同归!”
在追赶而来的容教睽睽众目下,飞身一跃,坠落山崖之中。
有容教之人趴着看去,幽谷森森不可视物,偶有风啸声似夹猿啼,皆倒吸一口凉气。
这崖得多深啊?怕不是深到地府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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