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满岸系白马,雪在月下浑不分。
十年。
十年。
江水睁开眼时,躺在雪中大光月下,身上积雪已有寸深。
她就这样寂静地躺着,周遭只有缓缓月色流淌的声音,雪落得蛮荒,青杉朱殿尽皆一洗。
很安静,江水翘着月色,忽而再次明白为何月亮被称为天上明镜。
可以照见观月的自己。
自己的双眼渐渐有了零星光芒,同时也有了爱恨嗔痴,求不得,恨别离,但奇妙得让人只觉得惊讶。
我回来了——江水抬起手,积雪簌簌滑落雪地,她抬手捉月。
我回来了——江水看着柔荑白玉不染纤尘,不似往昔。
十年,她忘了自己整整十年。
江青梗那滴泪珠,红萼城中灼烧海棠,经脉寸断银零落。
她全都一字不差想起来了。
死而复生。
江水似笑还泣,颤抖着无声哭泣着,可那轮月亮分明看见她的眼是笑着的。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微生红菱在朗月峰顶大青石上以朱砂写下一个“微生一二”的小木牌,而后挂在朗月峰最古老的那株松树之上。
夜风偶过,木牌互相碰撞,还像这些名字的主人如往昔交互论道。
江水。
微生红菱已经压制不住江水的过往,在这一个好雪清光夜,她清楚地明白江水正式脱离了掌控。
但是无妨。
她终于知道江水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恢复了记忆,她也会继续向前走下去。
抱歉。
微生红菱看着木牌上包括自己在内每一个前辈的名字,撩开衣袍跪了下去。
欲得,必有先舍弃之举。
承担了算得上整个玉麈的厚望,一个世界的仙脉,即便是上界神女,微生红菱也不可不加以利用。
即便我的道心被师祖执念吞噬,即便被修复仙脉的责任侵蚀,但有些东西绝对要得到。
舍弃的,无论是寿数还是清心,都可以接受。
江水在捉月,微生红菱在拜松。
其实当初微生红菱可以选择告诉江水两个名讳,一个是“江青梗”,一个是“江水”。
微生红菱选择了江水,企图将江青梗消灭殆尽。
可她却忘了,只要有一片水,便总能生出无数的嫩芽绿枝来。
道生一二衍万物。
而红色菱花,是被衍生中的万物之一,依附在绿色根茎之上静静开花。
“今日是我输了,但局已至此,来日未定。”
微生红菱直起身。
*
被请上云舟的方迁还有些茫然,他左顾右看,而后吐出一句:“二师姐你是辅佐圣人的使者么?”
恢复了记忆的江水自然知道绿萝村不过是一处虚幻,她甚至记起微生红菱是如何一遍遍消除自己记忆,并且再重来的。
而方迁此言一处,江水抬眼去看微生红菱:“使者?”
怨不得方迁不将微生红菱的云舟和那夜异像联系在一起,除了掌门和各个前辈之外,玉麈上有幸亲眼看见微生红菱袖中青阙的,也差不多只有微生盛湖一个。
且他们到底是兄妹,对于玉麈这个离群索居的二师姐,微生盛湖总比旁人更了解一些。
何况……
谁会觉得一个有如此大能的人,会动用浩大阵势,只为了给另外一个人造势。
方迁的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微生红菱不带任何情感的眼神扫过了,他就尴尬笑着闭了嘴。
赤牙破虏枪还没消除冰雪,江水将它靠在云舟一边。
对于十年前自己自尽时的心情,如今江水其实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或许是微生红菱的功劳。
被江水的眼光盯着,微生红菱没有表现出半分不妥,仍旧驾驶这云舟不紧不慢在天上走着。
云舟倒不是不可以须臾万里,但选择云舟就是为了继续造势,慢悠悠得自无不可。
而江水却在想,自己的刀在哪里。
记忆的最后是自己用内力灌输在一株海棠树根中,那树经年积雪,能听见花开的繁华声。
但隔着重重雪,其实当下看不见零星多少红意。
而那时她已再无力做其他了。
青昙刀,不必微生红菱多加赘述,江水猜它定然是饮光刀后身。
叶景行不知如何能够找回饮光刀刀心,重新铸就的?
又想起叶家,越生桑说他那个小书童是逸王部下,也不知现在叶家铸造术如何乐?
先前没有多加注意,但叶家也是江湖赫赫有名世家,既然没有了声响,似乎也能侧面正面他至少没落了。
又想起此行,百衣军丹峰军中,将军是沈眠星。
提起沈眠星居然如今当了将军,江水一时有些觉得好笑,当初扯着自己非要比拼的儿郎,如今竟然在血里厮杀。
还有洛霜满,不知她如今可好?
成亲多年,是否有了孩子,又是否夫妻和睦?
对了,洛霜满她见过自己的样貌,如今这个躯体本就是自己的原身原貌,只是微生红菱将它改造得更加完美。
譬如练刀时手掌的薄茧,身上曾经的暗伤疤痕,以及脸上那道狰狞剑伤,甚至于一些因为昼伏夜出带来的眼下青黑,全都消失了。
虽然如此,但洛霜满定然是能够认出来的。
百衣军丹峰之中,方迁说将军夫人如何如何应当就是洛霜满,自己多年不见不知道她可还记得自己。
又想,如此一张脸洛霜满不该忘记才对。
江水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很美,即便偶尔憔悴,即便无精打采,也有种颓废之美。
如今微生红菱妙手回春,江水内心笑笑,不知小鹿衔会如何搅闹自己。
啊,如今小鹿衔也该是大姑娘了,应当早也是和微生盛湖成了亲的。
不能再喊小鹿衔了,她这些年机灵谨慎保全容教,已然是个不可小觑的潜在对手了。
自然,最大的对手还是自己的便宜师兄储诚庭。
看来百衣军之中定然有奸细——罢了,储诚庭那人从来便会悄无声息落子,有奸细本来就是应当的。
寸亦剑居然成了逸王鹰犬,而魏呈萧先生又居然已然作古。
桩桩件件,恍若隔世。
但十年无过往,原本就与轮回无异。
江水胡七八糟想了好一通,还有郭遇安,申宝,蒋飞熊等等,新鲜得像是读别人的故事。
“江姑娘在想什么——”
方迁见江水神游,不由有此一问。
江水笑笑,道:“故人。”
故人。
卿哉。
江水似乎忘了从前为何要自尽,却记得卿哉。
但仅仅是记得。
也只能仅仅是记得。
无论当年如何,十年,三千多次月落日升,三千多盏渐渐成灰的灯。
光阴分给了天空,分给了旷野,分给了开花的树,斑驳的朱栏,分给了卿哉。
却独独吝啬于自己。
江水想,他如今也已年近不惑,十年,怎样的情谊也抵不过十年蹉跎。
何况从前几次彼此辜负。
此生能得一知己足以,何苦苦求其他。
在方迁递过来的探究眼神之中,江水笑得安定满足。
只是故人而已。
如今的故事,在光阴老去而她被逸王的十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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