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那个身影,背上青衫尽湿,仍奋力向山上走着,因山路崎岖一晃一晃,晃得桐拂眼晕。
覆釜岩,据村民说是景色极为奇秀清幽的一处。用来祈雨定是不错的,但想着他说的那句,公欲焚巫……桐拂就觉着不寒而栗。且这一路过来,除了自己,他只带了几个骁骑。骁骑肯定不是巫,他打算焚谁?
如今这境地,她捏着一把汗,行差踏错,那之后的一切,可会生变?再者,万一自己当真困在此处,该如何是好?
闷头寻思,脚下一滑,身子就向一旁的路边歪去,待她反应过来已是不及。稀里哗啦一阵乱,大半个身子已挂在山沟边,一支手臂被人牢牢捉住。
她抬头一瞧,心里叫苦,他整个人伏在地上,正勉力将自己拽着,脸色很不好看。
后头跟着的骁骑已经飞奔赶来,七手八脚将她拖上山径,又轰然离开。
桐拂再瞧,那些人皆聚在太子身旁,神情紧张。从人缝里看过去,他的衣摆撕开了一角,露出的腿上鲜血直流。
这一惊非同小可,桐拂忙起身,自一个骁骑身上扯下布囊,取水、冲净、敷药、包扎……待收拾停当,擦了一把汗,才觉出四下实在安静得不同寻常。
心里喊了一声糟糕,慢吞吞抬起头来。
骁骑早退远了去,四下再无旁人。他看着自己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他从猎户手中买下一只刚捕来的兔子,那兔子玉雪可爱毛绒绒一团,他就这么一直拢在手里痴痴看着……
他对湛如的心思,桐拂从前看不分明。但眼前他这个样子,她不自觉替湛如欢喜了一番。
“你可伤着?”他从怀里取了帕子,替她擦汗,指尖微凉,倏而划过她的额间。
桐拂一个哆嗦,“不曾不曾,我……下官连累殿下受伤,罪该……”
话没能说完,那帕子恰停在她的唇角。
他的眼眸里,暖风掠过池面,乍起微澜。
那手同那帕子一起收回,他站起身,“走。”
桐拂回过神,忙忙起身,转头就走,“我这就唤他们过来护送殿下下山……”
“上山,不是下山。”身后一句笃定。
桐拂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他已蹒跚着继续往山上走去。
虽然一起待着的时间不长,但他拿定主意后的样子,桐拂却很清楚。除非是把显阳殿里的那位丁贵嫔请过来,否则这天底下怕是没人说得动他……
攀至山顶,即刻四仰八叉躺倒了歇息的念头,桐拂忍得很是辛苦。
眼前的他,负手而立凝神远眺,她实在不敢扰了。“孤峰独秀果然妙境。”他道。桐拂跟着看了一回,山势峻奇壁立千仞,修竹煌煌绵延开去。山脚下的十八村,屋舍如棋子,散落其间。妙是妙的,只是这雨再不落,怕是很快将成荒地……
他撩袍在岩上坐了,含笑道:“不如,去拾些柴火。”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拾柴生火,真的要焚……
见她犹豫,萧统也不恼,温言道:“你若累了,先歇着,我让他们去。”
骁骑的动作很迅速,一会儿功夫,不远处就垒起了柴堆。桐拂有些坐不住,这萧统对一只猎来的兔子都爱护甚多,怎会为了祈雨下手如此酷烈……
“殿下……”她终是没忍住,“真的要烧……”
他将衣衫略作整理,正襟危坐,眉眼间并无玩笑的意思,“自然。”
“殿下潜心祷祝必能感动上天,又何须枉伤人命?至多也是禹步之三步九迹,商羊鼓舞,抬龙王……”
“枉伤人命?”萧统望向那柴堆。
不远处骁骑提着瓦罐谷米走来,手脚利落地在柴堆上生火烹粥,又很快退开了去。
“烧……烧粥?”桐拂愕然,“不是焚巫么?”
“荒古之时,巫事中,烈火即是山。祈雨的女巫在山上投足而舞,为焚巫。
烧粥,你不是会饿……”
一番话说到后头,桐拂只觉面上热得厉害,忙急步走至火堆旁,端端正正坐直了,“烧粥交给我,殿下只管祈雨。”
瓦罐里咕嘟声不绝,米香绵密随着雾气腾腾而出。不远处,他的诵经声隐隐传来,空山木落,松枝鹤眠。桐拂觉着心里难得一片澄净,支着脑袋出神。
一滴水落在鼻尖,细微,沁凉。起初她以为是错觉,又一滴落在额上,她猛地抬起头。原本不过是阴沉着,此刻黑云舒卷,风急掠过竹林,萧瑟不已。雨水愈加密集,很快交织成片,桐拂顾不得衣衫已湿,奔至他的身后,“落雨了!”
他并未睁眼,但眉梢嘴角明显有了笑意,雨顺着他的面颊滚落,洇在青衫的肩头。桐拂伸手用衣袖替他遮着雨,眉开眼笑地望着山下的村落,那里的村民此刻该有多欢喜,定是在雨中欢笑相庆……
她自然没有看见,衣袖下那双眼眸何时已睁开,正含笑注视着她。
分明熟悉的容颜,偏生出别样的风姿,仿佛山中渚烟溪月生灵所化,唤出一场清川新雨,滋养万物……“阿湛,去了何处?”他忽然出声问道。
桐拂兀自张望山下,随口就道:“不知啊,没准儿很快就回来了……”跟着猛地顿住,急急转眼去瞧他,牵起的衣袖颤得有些厉害,“我……我方才太过高兴,失言了……”
“虽不知你究竟是何人,但,总要将阿湛送回来。”他将她的衣袖放下,“莫要伤了她,否则……”
桐拂看着他起身,眸中显出凌厉,张皇后退,“我亦不想如此……”
雨势忽然滂沱,水结成幕,他的眉眼不再清楚,那之间似乎隔着重重身影……皆着玄衣,手执羽翳,羽翳尽染五采……皇舞八佾,云汉之音,“取其修德禳灾,以和阴阳之义……”
……
这一场雨,没有半分预兆轰然而落,不过一刻,地上已积水成潭。
文德自太医院出来,本搭了车驾,看着日丽风和就遣了车驾回去,沿官街走走。岂料赶上这一场急雨。
候在街旁一处茶楼檐下,眼瞅着雨势愈发大起来,索性挑帘进去。跑堂的引了他一路到了后头,临窗的雅席,窗外就是秦淮河道。
方才坐定不久,面前茶初沸,烟气袅袅往窗外散去。文德循着那烟气,亦看向窗外,外头恰一艘舫船经过。
船窗敞着,里头坐着位女子,背对着,瞧不清模样。但这背影瞧仔细了,文德再挪不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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