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刚过,万物皆新,离付伯魂逝已过三个年头。
上元节一早,小林向他阿爹的牌位磕三个响头后,便开始忙着操办婚事,他招呼几个要好的邻里乡亲和客栈伙计,将囍字贴到客栈各处,又把红灯彩绸高挂,欲借着节日的喜庆让热闹满溢。
眼下安垣正帮着摆正桌椅,他早已过了孩童年岁,脸上的稚嫩与傲气褪去不少,发育早,体格足量,远远看去有如大人一般,这几年的历练令他感知到民间疾苦,让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的他,练就出比之同龄人没有的超然气质。
客栈里的伙计都说,这个小家伙有时候比东家还老成,付小林听后也只是笑笑,默想:废话,再怎么说,他也是先皇血脉。
几年间,安垣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自己的房间,一是读史书策论,二则是接收容玦让暗卫用信鸽发来的有关朝中局势的消息,写下自己的见解发回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相信这个他曾视为仇敌的连城侯,可能是因为他的小姑姑将这人视若甘霖,也可能是因为这人留他活命,还教会了自己许多东西,还有可能是因他从这人身上总能看到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东西,这东西让他生出一种微妙的亲近之感,书上说,这种感觉叫做惺惺相惜。
安垣觉得,若是小姑姑执意让容玦做他的小姑父,他勉勉强强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这容子夜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很合他的胃口的。
听小林说今日容玦会来,安垣便一直期待着,想着见到他定要问清楚小姑姑的去向,他觉得凭往日那容子夜的能耐,不可能两年多来获取不了他小姑姑的一点消息,却不想,在看到容玦前来的身影时偏偏傻了眼——他看到一个长相还算不错的黑丫头像个小尾巴般伴他身侧。
也难怪安垣敛去了平时里的老成模样,那付小林看到这二人时脸上的表情可谓震惊,他停下手中活,径直走向容玦,客气几句便问:“这位是……”
“我内子,阿蒙沙。”容玦道。
“你好呀,嫂子。”小林不过脑子,容玦话音一落,他便顺其自然地接过话把。
伏音被他唤得一愣,刚想跟她的老朋友打打招呼,却见付小林语毕后马上拉了容玦到了一侧,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她分神之余,早有人走到她的面前。
“你当真是他夫人?”
伏音回头,只见安垣这小家伙站在自己面前,神情严肃。闻之,她点点头,刚想捏捏他长胖的小脸,却被小家伙避开。
她这侄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好打发,只是他年岁长了,眼神却越发不好使,现如今连自己亲姑都不认识了,不过也好,省去了不少麻烦。
她刚想开口,不料被安垣抢先一步:“别试图跟我套近乎,我讨厌你。”他声音不大,却足以响彻伏音的耳畔。
伏音起先愣了一下,随后还想问些什么,谁知她侄儿瞪了她一眼就扭头离开了,哪里容得下她询问的机会?
三年不见,这小孩真是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了,就这坏脾气、直性子,如若长在宫闱,不被人嫉恨陷害才怪。
伏音正为自己不经事的小侄犯着愁,容玦也在另一边被付小林追问得火热,问题无非是“你何时结的婚”、“你妻子姓甚名谁”、“为何不通知他”如上三连。
容不得子夜回答,安垣就已走到他面前,诘问:“我姑姑呢?”
小林连珠炮弹似的发问终于停了阵仗,他亦随安垣将目光投向容玦,后者嘴唇微启,沉声道了句“抱歉”。
安垣冷笑一声,平日显出的持重沉稳在此刻荡然无存,他什么话也没再说,就转身上了二楼。
倒是伏音最早回过神,走到容玦小林旁边,把话题带到婚事那边,问小林可还缺帮手,小林只道殷家那儿还缺人操持,便托了伏音午后去帮衬,伏音欣然应允。
容玦携伏音上楼给付伯上香,又将自己与付家的交情告知于她,伏音装作头一次知晓,连连回应,又在恰当时机抛出两三问题,也算成功瞒了过去。
付伯的灵位放在他生前房间的桌子上,被小林擦得很是明净,位前放有新鲜瓜果,为供奉所置。容玦把香插到香器上,伏音随他跪下,给付伯磕了三个头。
“付伯,我来看您了。”容玦沉声道。
他说这话时,嘴角含笑,眼中带泪,饶是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付小林,也在此时此刻变得沉静许多。
伏音看着木牌上镌刻的文字,默声道:付伯,我也来了。
“抱歉,我还是没找到伏音,没能把她给你带来,”容玦道,“不过,我会一直找下去,就算把整个空灵幻界翻个底朝天,我也会把她找来。”
她脑中轰鸣一片,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他一眼,很想问他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要找她,为什么非要找到她不可……她有许许多多个疑问急需他来解答,可偏偏她囿于身份,半个也问不出口。
“这是我的夫人——阿蒙沙……”容玦未曾察觉到伏音投来的目光,他象征性的向付伯介绍一下她,又倾诉了许多,只不过后来他说的这些,伏音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将目光移回,注视着灵位,反复默念:付伯,我就是伏音啊!
当容玦语毕,回头看向他妻子时,却发现她已是泪流满面,他不由一惊:“阿蒙沙,你哭什么?”
哭?伏音也是一怔,抹了抹自个儿的脸颊,其上有未干的水渍,更不得了的是,眼泪还是不停地往外冒。
容玦拉她起身,刚想数落两句惹她不快,或是安慰两句逗她开心,哪知这姑娘站起后,便自觉地拽来他的衣袖去拭泪,将那些咸咸的水渍全蹭到他衣服上。
这家伙,真是……好不自觉。
“喂喂喂,可以了吧,多愁善感的公主殿下。”容玦嘴上催促着,面上却没显出半分不耐。其实他只要微微加紧力道就能将袖子扯回,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好整以暇,等着她之后的动作。
“等下侯爷。”伏音拿他的袖子遮住自己的眼,蹭了好大会儿才放开,道了句“多谢”便埋头匆匆跑远,留容玦一人看着自己湿润的衣袖发怔。
他不知这个阿蒙沙是抽了什么风,往日看着挺剽悍的,今日竟莫名其妙哭了这么久,也不知是怎么了。
事实上,连伏音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落泪,她只知那时,自己只想着把身份告知于他,看他作何反应。
她已隐瞒了两年。两年,应是达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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