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你家伏音这时候约莫已经变成一抹幽魂了。”他喋喋不休地佞笑,“我最喜欢看兄长露出挫败的神情了,谁让你打小就是这么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父王钟意你,授你绝学,山庄的那些长老也纷纷称赞你,那时候我就不明白,我才是父王名正言顺的孩子,凭什么高人一等的总是你,哪怕我后来当上了太子,引人注目的还是你,你不过是个闲散侯爷而已。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也是他的孩子,一个只配活在阴暗角落里的私生子!”
“而我,却在由你支配的恐惧中活了二十年,”裴晏抬眼,“这不公平兄长,所以,我想方设法地摧毁你,誓要在将来的某一天彻彻底底地摧毁你!这次,我终于找到了你的软肋,杀了她,看你因爱发狂的模样真是有趣得很,我的伙伴已经放出了烟花,想必这个世上已再无伏音,我的好兄长,对于你悲痛欲绝的模样,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不如他愿,在语音刚落的瞬间,裴晏偏偏看到容玦露出极浅的笑颜。
裴晏蹙眉:“你笑什么?”他一向见不得容玦的笑,也不明白此时此景他这兄长怎会还笑得出来。
“笑你,”容玦淡淡道,“笑你可悲又可叹。”
“你!”
容玦抵开裴晏指他的食指,露出纯良无害的笑容:“看样子裴渊果真把你给惯坏了,生出这等龌龊阴暗的心理,可你拿谁不好,偏偏拿伏音的性命来胁迫我,”他神情一肃,“然而你知道的,我并非什么善茬,剑下有不少亡魂,你若有意加入他们的行列,我倒可以成全。”
裴晏仓皇:“你敢!我是当朝太子,你若敢取我性命,父王绝对不会放过你!”
“有何不敢?左右裴渊膝下之子只有你我二人,横竖都是死,我不防杀了你,夺了这王位岂不痛快?”容玦转身,对呆立在雅阁各处的小厮说,“你家殿下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还是尽快离开为妙。”那些人一听纷纷落荒而逃。
“你你你就不担心伏音的安危?”裴晏急道。
“担心啊,”容玦只道,“血咒既然起了作用,她必然是受了不轻的伤,但我相信,以她的机灵一定可以化险为夷;另外,你最好祈祷你的搭档能让她安然无恙,否则,我不介意拿你们的性命给她陪葬。”
“你……”裴晏还没说完,却被身后之人拿花瓶砸倒,容玦定睛一看,却是付小林。
他这一连串动作简单粗暴,完事后摸了一下鼻子,极其傲气地拽了句:“给他啰嗦这么多干啥,这种人直接上手,多干脆利落!”
“多谢,麻烦你把他绑好,我去去就回。”语音刚落,他便翻窗而去,容不得付小林反应。
若想不被他人擒制,便要将自己在乎的人和事藏得妥善。
小林知道,容玦向来是深谙这一道理的,所以在警戒解除后他才会这么仓促地冲出雅阁。
他是习惯了,早料到容玦会如此,想他先前耐住心性,没将心底的惶然表露,许是忍耐到了极限。
说书人常道,古往今来,英雄难过美人关。
思及此,小林凭栏遥望容玦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由连连感叹:“唉,男人呐。”刚要收回目光,却在长街一角望见突然闪现的男子。
与其说是男子,倒不如说是不知从何处投射而来的一层稀薄影像。
月光如注,小林却找不到他的影子。
那人身着粗布衣衫,个头出挑,因距离太远,小林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觉这人的出现过于诡异,免不了心底起疑,又思及这些年碰到的稀奇古怪的人和事,便心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只当是被灯火耀花了眼,或是此人掌握某项特殊技能,便收回目光,致力于自己的“牢头”工作了。
他不知,此时酒楼下,长街一隅。
那人亦向他所在的方位看了一眼,又拉住一个过路人,笑问:“敢问兄台,风雅楼怎么走?”
路人给他指了路,好心道:“公子若想现在去看歌舞,怕是已没了机会,今儿勾栏的看票一早便被卖光了,我劝公子改日再去吧。”
“多谢,不过,我是去那里赎人的。”
路人吃惊:“你看中了那里的姑娘?”
他淡淡笑:“也算是吧。”又补充道,“小兄弟,我初来乍到不清楚丝箩城的市价,你可清楚要给楼中头牌赎身得花多少银子吗?”
“这倒不知,哎?公子相中的是傅菊姑娘?”
“傅菊?不对,”他蹙眉,“我记得那姑娘名为依荷。”
路人失笑:“公子糊涂,依荷姑娘在六年前就已消失不见,”说完,便摇头默叹,“想当年,依荷一舞,名动天下,堪称绝技,被冠以‘丝箩第一舞姬’的美誉,如今六年已过,丝箩歌舞坊间,与她相比,何人配成舞姬?”路人宽慰道,“这些年来,苦寻依荷姑娘的不止公子一人,他们已把这半大点的丝箩来来回回翻弄个遍,想必这方圆几里早没了她的影踪,公子不防去别处找找看。我看你像外乡人,千里奔波至此,定是疲累得很,风雅楼斜对面有家客栈价格公道,明日那里举办婚宴必有优惠,掌柜子虽年纪轻嘴贫了些,却是顶好的善人,公子可以先到那儿歇息几日再离开。”
他谢过,跟路人告辞,沿街而行,却见对面有一人快步走来。
那人面冠如玉,眉目俊朗,身着月白衣裳,背负长剑,即使他与以往的形象多有不同,他还是认出了——是容玦无疑。
见容玦神色如常,脚步惊惶,自身旁如风掠过,他先是一怔,后又心下了然,默叹:还是迟了一步。
又驻足对他道:
“用轻功岂不更快?”
容玦停步,回身看去。
“浅川桥边。”
“……席师兄?”容玦讶然,低声轻唤。
“浅川河畔,石板桥边,我在那里见过她。”语毕,他便感到五脏六腑剧痛,知今日时辰已至,便自袖中掏出玉箫,启唇泣血吹奏一曲。
萧声悠悠,迫使周遭静默,已没了别的声响。
“师弟,快去,耽误不得。”
待容玦回神,长街喧嚣如初,唯有席城空的声音如示警洪钟在他的耳畔回响。
席城空,他的大师兄,习得一手好剑,吹得一手好箫,早于数年前死于裴渊的教唆和羽觞的玉簪之下。
符纸微动。
容玦捂住放于胸口蠢蠢欲动的它们,神色凝重。
他今夜所见,只怕是席城空的亡魂,徒留世间数十载、有执念未消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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