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泓烨当晚就做了梦,梦中人是蒲邵子。他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白袍子,正倚在一棵桃花树下喝酒。
“怀瑾啊,是不是想说好久不见?”说话一如往常般不着调。
纪泓烨即便是在梦里,也意识到自己不是在现世之中。他缓步走过去,坐在蒲邵子身侧,低声问:“你消失很久了,怎么忽然来我梦里?”
曲清泽把酒壶中最后一滴酒喝掉,吧嗒吧嗒嘴,笑着说:“我若是不消失,门槛都得给你那小娘子踏破了。”
“此话怎讲?”
“你知不知道你为何忽然就没感情了?”
“不知。”
“那是因为你修了碧落黄泉。”
纪泓烨蹙眉:“那是什么?”
“就是一种心法,但凡是修了这东西的人,断情绝爱。”
纪泓烨终于能想通自己,为什么忽然变成这副样子了。他知道这种奇葩东西,一定是蒲邵子搞出来的,就盯着他看。
蒲邵子被他看得一阵心虚,挥了挥手,满脸尴尬:“你要怪就怪你的小娘子,可别怪我,我不过是帮了她个忙而已。”
“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
这次蒲邵子没隐瞒什么,把事情交代了个清清楚楚,包括当初是怎么助纳兰锦绣脱身的。
“既是如此,那为何我见了她,心里依然会莫名不舒服?”
“是不是之前没有,只有在你出使南楚的那段时间才有?”
“是。”
蒲邵子摇了摇手中的空酒壶,依然是笑着说:“要不说你情根深种呢。”
纪泓烨现在可没心思听他卖关子,淡声道:“讲清楚。”
“我的这套心法,要是旁人修了,基本上就没有感觉了。但是你情根未除,若真是心中有执念,自然就会有感觉。不过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在逐渐消弱,所施的功法自然也在减弱。”
绕是纪泓烨聪明绝顶,也被他说得糊里糊涂。
蒲邵子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怎么觉得你最近变傻了,还是我说的不够清楚啊!”
纪泓烨不语,依然是神色淡然的看着他。
蒲邵子长出一口气:“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知道,你这样有多无趣嘛!我就不清楚了,你说你小娘子是怎么跟你一起生活的,这么不爱说话,每天不会要憋死人了?”
“你若是想说就说,不想说便走吧!”
蒲邵子使劲儿往外控酒壶,就想从那里控出几滴酒来,奈何无果,只能心烦意燥的把酒壶丢到一边。
“我若是跟你说我将羽化,你信不信?”
“你不是个万年老不死吗?”
“万年老不死也终有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我大去之日将至,功法已大不如从前。”
纪泓烨没反应。人固有一死,像他这种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即便是要消失于天地间,也没什么稀奇的。
“哎,我说我对你算是不错了的吧,有求必应。怎么你都听说我要死了,还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纪泓烨把脸颊转向他:“我该有什么反应,要不要问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没达成?”
“这是个好问题,别看我活了这么多年,遗憾还是挺多的。比如我就不知道金陵城的那个榆树精,是怎么把自己幻化成美貌女子的?还有霓裳门口住的那只仙鹤,是不是喜欢简大家?还有就是你的小娘子,我除了知道她来自不可知之地,其他的竟是探寻不到。”
“算了,你不如还是当做我什么都没问。”
蒲邵子:“……”
空气静谧,蒲邵子最终还是被打败了,他只能实话实说:“等我羽化,碧落黄泉的功效便彻底消失,你失去的东西会重新回来。”
蒲邵子说完见纪泓烨依然没反应,就笑了笑:“怎么?又能重新爱上你的小娘子,你就一点都不激动?”
纪泓烨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在想你什么时候羽化。”
“你到底是不是人啊,你怎么一点人性都没有!”蒲邵子觉得自己真的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就会被他救过命,还他这份人情可真是太难了。
“你也不要高兴的太早,据我推算,你和你小娘子的情路可是不好走。”蒲邵子难得的神色正经了一回。
“怎么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欠人家的情债,哪有那么容易还清?”蒲邵子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子,一边用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举步要走。
“你要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后会无期。”蒲邵子留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
纪泓烨却依然没醒来,他发现自己转眼就到了瑾园,并且变成了早几年的样子。然后他在这一夜之间,把自己之前发生的事重新经历了一遍。
最后一幕是纳兰锦绣站在护城河边,寒风吹得她衣角猎猎作响,她失足从河岸上掉了下去。
“阿锦!”纪泓烨喊了一声,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他拉开床幔看向外面,窗外依然是黑漆漆的,烛火明明暗暗。时间还早,他重新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种牵肠挂肚的感觉了。他感觉心口处有些疼,但是从前那种空虚感觉没有了。
他起身去找东西,在寝房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一样属于纳兰锦绣的旧物。他最好回到书案旁坐下,自己研墨写了一行小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记得他们洞房那日,他送了她一个脚环,她离开的时候没带走,但他却不知让人收到哪去了。
他看着自己的字出神,直到天缓缓亮了。他把自己收拾妥当,又把龙义叫到身边,冷声道:“我要亲自去南楚接她回来。”
龙义不知为什么,经过一个晚上他就变了主意。但他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就什么都没问,只拱手说:“属下这就让人去准备。”
纪泓烨抓紧时间,把金陵城里的事安排妥当。卢辛、江聪和丰时显都是可以信赖的人,还有孙文杰和彭景给照应,牵制宗玄奕问题应该不大。
他最终带了纪小白和叶丙起身去南楚,龙义则留在了金陵主事。至于嫁妆,都是由纪家商行金陵城的管事亲自准备的,算是十分丰厚了。
大宁和南楚接壤,金陵和洛中也颇为相近。一路上都是官道,平坦宽阔,这一次护卫来的依然是千机营,由路金城亲自带队,行进速度非常之快。
纪泓烨看着地图,知道离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他很快就能见到他的妻,但到底还是心焦。这可真不像他,只要是涉及到她的事,总是能让他方寸大乱。
到了洛中的第一天,已经是临近傍晚。路金城找好了驿馆,想着休憩一晚上,明早就上拜帖。结果纪泓烨却决定要连夜进宫。
“三爷,这时候进宫会不会不妥?”
“南楚国主疑心重,我们公然去提亲,他必然会狮子大开口。你把拜帖和圣旨交给冯老,让他老人家先去谈和,我们明日再进宫。”
冯振邦是开国功勋之后,冯家出过一位宰辅。他本人因为博学而言辞犀利,在大宁与其他国家的交往中,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他如今已经归老,这一次是纪泓烨以私人名义请他出山的,为的就是万无一失。两人年纪差距大,但英雄所见略同,能称得上是忘年交了。
路金城领命出去办事了,纪泓烨一如既往的失眠。这些日子,若不是困极了,他基本是睡不着的。
自从在梦中和蒲邵子见过一面之后,他就又变得同从前一样了。不管是喜欢还是爱,甚至是给彼此带来的痛楚,都是刻骨铭心。
一想到他们分开这段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就彻夜难眠。尤其是想到她身陷慧王府,他出于各种考量,没有在第一时间救她出来,让她受了那么多折磨,更是心疼难忍。
他不怪她当初选择离开,如果换做是他,在面临那样情况的时候,应该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但他不能接受她瞒着他,让他修了碧落黄泉,对她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感觉。
他们本是夫妻,有困难就应该一起解决。即便是不得不分开,他也要记住她带给他的感觉,怎么能把过去都抛弃,把她当成个陌生人?
纪泓烨有些怪她自作主张,但每次想到她为了能替他治好眼睛,不远万里去了魔刹,这段时间也是受尽了苦楚,他便怎么都怪不起来了。
更何况,他现在是后悔居多。虽然碧落黄泉可以为他找到借口,但心里终究是过意不去的,主要还是觉得对不住她。
即便是以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自己还是像个负心人。他低低的叹息了一声,别人面前再是端方持重,也是拿这个小女子没法子的。
他如今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能顺利把她带回去。她手上的惊云令惹人觊觎,只有把她放在身边,他才有把握能护住她。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让她身陷险境,即便真的有危险,他也愿意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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