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阳还是过江了。
江北制衣企业的规模,远远不如江南。
而且,江北的企业要保守一些,定制的设备如果不能在短期内到货,他们连预付款都不肯付,宁肯用落后设备也不冒险。
从那时的整个经济环境来看,是越往北越保守的。
在南方商人已经意识到信誉重要的时候,北方依旧处于被三角债拖累,你欠我,我欠你,都缺少流动资金,周转困难的境地之中。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交易一方欠债。而讨债,就成了最头疼,也是最困难的事情了。
所以,到后来,北方的生意人给吓怕了,警惕性奇高,宁肯生意不做,也不许对方欠债,不见兔子不撒鹰。
张建国在江南的销售方式,是客户预订设备,要交百分之五十的预付款,然后剩下百分之五十,货到付款,或者走承兑汇票。
而国外公司则是见全款后发货,这样张建国得到的利润要高出十个百分点。
于是,张建国就把自己当年的余存资金全部拿出来,向国外全额付款。然后货物到港,他可以直接提货去客户那里安装。安装调试运行正常后,客户再把剩余的尾款还清。
到了北方,这个办法就行不通了。北方人要求见货付半款,到厂安装试车成功,再付另一半款。要不然,宁可不要这先进设备。
开始,在江北的业务十分难做。按照索尔顿公司的交货程序,几乎谈不成任何一笔业务。
张建国可不想让美美制衣在江北活下去。他把所有自己的资金和利润都拿出来,先从国外把设备运到北方的港口报关,然后再和北方的厂家谈业务。
果然,北方的企业接受他这个方案,他的业务也就一下子顺利起来,直接把美美制衣挤的没有生意好做了。
但他这种运作方式,也占用了自己大量的资金。他自己的现有资金全部投进去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大笔地向银行借贷了。
张建国紧锣密鼓在江北布置绞杀美美制衣的时候,姚远还是不怎么着急。
现在,美美制衣只是靠向老客户提供设备配件活着了,大部分工人都没了活干。
美美为了节省运作成本,就建议给没活干的工人们暂时放假。
姚远不干。
我们呕心沥血做这些年,培养这些技术工人容易吗?你把他们都放了假,他们没了收入,靠什么吃饭?他们不得出去找活干,再到其他企业去干啊?那将来我们有活的时候,他们还能回来吗?啊,我费心劳力把他们培养出来,最后便宜别人了,我这不赔本赚吆喝吗?不成!
再说了,一个企业,怎么才能有自己的凝聚力,怎么才能让员工衷心爱戴,愿意留在这里为企业服务?那就是要和所有员工同甘共苦!
企业好的时候用人家,企业不好了就把人家一脚踢出去,这是我姚大傻能干出来的事情吗?我姚大傻的企业,绝不干这种缺德事!有我一口吃的,就得有所有员工的!
这话听着挺感人。员工们也觉得他们老板真心不错,愿意继续留在这里,等着他们的老板再创辉煌。
可是,企业不创造利润,总是这样坐吃山空,早晚一天还是要没有饭吃啊?
美美是真不理解姚远要干什么?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差不多了,一个多月就掉了十五斤肉,倒是自动减肥成功,又变漂亮了。
看着小姨子一天天瘦下来,姚远知道,她快撑不住了。
这天上班,他就跟杜娟说“走,今天什么也不干了,咱们去看看你美美姐,给她打打气。对了,顺便把你抗抗姐也叫上。”
杜娟自认了这位干哥哥,心里别扭了几天,可想想姚远也只能这么做了,自己也就想开了。
她总不能为了自己,对不住抗抗吧?人家抗抗可一直待她跟亲妹妹差不多的。
姚远那么大张旗鼓地搞正式仪式,认杜娟当妹妹,表面上看着一大堆理由。其实,姚远心里就一个理由,就是要让杜娟明白,他只能给她当哥哥,别再跟小慧似的,老是想法勾引他,他意志力没那么坚强。
杜娟是后来渐渐想明白这个问题的。想明白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给姚远当妹妹了。
听姚远要去美美制衣,杜娟就急着要通知美美,姚远却摆摆手,不让她告诉美美。他要和抗抗一起,给美美来个突然袭击。
到了美美制衣,姚远也没有去办公楼那边,而是和抗抗直接去了生产厂区。
厂区里早已没了过去机器轰鸣的红火劲儿,到处静悄悄的,只机加工房里,偶尔会传来一两台机床电机启动时发出的声响。铆焊和组装工房里,只有一两个工人,在干几件没完工的小活。
大部分工人们,都在工房里的更衣室里呆着,喝水聊天,打扑克下象棋。
因为没有活,工人也不计件开工资了,每天来上班,全勤可以拿一百块钱的保底工资。
这个工资,在九十年代初的时候,略微比矿机的国企工人高一点,维持生活没有问题。但不来上班的话,这个工资也没有。
所以,尽管没有活,工人们也得照常上班。上班没事儿干,就只能自娱自乐了。
杜娟开着面包车在铆焊工房门口停下来,姚远和抗抗下车,就进了铆焊工房,杜娟则在他们身后跟着。
美美带着孩子的时候,姚远曾经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替美美管过这里,对工房内的环境还是熟悉的。
不能不说,美美是有很强的管理能力的。铆焊工房零件散乱,工人们都是场地作业,电气焊产生的烟尘也大,是最容易出现脏乱差的地方。
可就是这最难管理的铆焊工房,也让美美给弄的窗明几净,地上没有一个乱放的工件。而且,地面上的地板漆锃明瓦亮,各种标志线清晰可辨,纹丝不乱。
就这工房的标准水平,就是三十年以后的大国企,也不过如此。
姚远带着抗抗走到工房尽头的更衣室那里,就隐约可以听到那尽头一排的更衣室里面,传出来工人们说话和喊叫的声音了。
他随手推开中间一间更衣室的门,里面中间的桌子周围,正围了十几个人,有坐在那里打扑克的,也有站在一边围观的。还有俩工人在靠窗的连椅那里,一人坐连椅一头,中间摆了棋盘下象棋。边上也围着几个人,边看边支招。
屋子里人生嘈杂,姚远和抗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仍旧没人注意到他们。杜娟想进去招呼工人们,让姚远给拦住了。
终于,有个工人偶尔一回头,就看到了姚远。他立刻就推了身边的一个中年人一把,中年人看他一眼,就不由回过头去,整好迎上姚远的目光。
中年人扔了手里的扑克,赶紧站起来,和姚远打招呼“姚总,您怎么过来了?”
他这一出声,屋里立马就静下来了。大老板来了,谁还敢胡闹啊?
姚远就看看那中年人,笑一笑说“刘嘉印,氩弧焊工段长,没错吧?”
刘嘉印就有些不好意思,也笑笑说“姚总您还记得我啊?”
姚远说“前年我过来替你们姜总的时候,咱们打过交道,我怎么不记得你啊?”
刘嘉印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笑“姚总您这记性真好。”
姚远就“哈”一声“少拍马屁!我又没七老八十得了健忘症!”
接着就严肃了说“你不在你屋里呆着,跑这里来,工作时间带头跟大家打扑克,你说,我该怎么处罚你啊?”
刘嘉印就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半天才说“姚总,是我不对,您怎么处罚都行。”
姚远就笑了“特么都没活了,我处罚你干什么?处罚自己还差不多。我就是和你开玩笑。没事儿干,大家聚在一起玩玩,互相增进一下感情,挺好。你这工段长没架子,能和大家这么着凑一块儿玩,说明你称职。”
这话从姚远嘴里说出来,大家紧张的心情顿时就放松下来。
姚远就又说“我和媳妇过来,就是想看看大家,别没活干把大家给憋坏了。这还不错,大家玩的挺开心。别都杵在这儿了,都去,把所有人都叫到大工房里去,我跟大家见个面。”
刘嘉印就赶紧安排几个人出去喊人,又问姚远“姚总,其他俩车间的人喊不喊?”
姚远说“废话!他们也是我姚大傻的兵,为什么不喊?”
说这话的时候,美美已经得到消息,带着自己的几个副手和美美制衣生产部的所有管理人员,都赶过来了。
美美在城里的办公大楼上办公,平时不在这里。可公司没了活干,她担心工人们情绪不稳定,这段时间就直接不去办公大楼,而是在厂区办公了,以便发现问题及时解决。
不大一会儿功夫,整个铆焊工房就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美美制衣已经扩大成二千多人的大型生产企业了,也只有铆焊工房的空地大,能招开这么多的工人。
姚远站在工房中间,周边是美美等一班高管。工房外面已经再没有人进来,他看着铆焊车间主任把大门关上,这才高了声说
“不用紧张,我今天过来,不是宣布美美制衣破产或者倒闭的。恰恰相反,美美制衣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能把我姚大傻给干趴下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姚远曾经在矿机干过多年的培养干部,他了解工人们。
果然,他的话一出口,就引起工人们一阵哄笑。
但人们原本紧张的情绪,也随之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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