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
神魔历八十二万七千九百七十一年生人。
与明正德同年,在同一个村庄长大的发小友人。
自幼便展露不凡,有天纵之才,随圣皇征战数十年,终成开国元勋,首功之臣。
但是苍松却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中人之姿,至多略微聪慧一点,不能更多。
只是明正德实在是太过前知,令仅仅是可以成功完成他布置任务的自己,显得很是出众而已。
至于修行,如果不是新朝的资源庞大,令他可以一再尝试,他甚至根本不觉得自己可以突破真人境界,至多便是入天阶巅峰,然后蹉跎一生而已。
为了追上自己的友人,对得起他的殷切期待,苍松一再要求自己,一再奋发努力,最终才勉强能够追上他的脚步。
是,很辛苦。
但远没有明正德辛苦的万一。
是的,苍松曾经想过放弃,亦或是干脆告老还乡圣皇的脚步太快,任务又太过急迫,他的要求太高,以至于令人感觉他似乎把所有人都当成圣人一般期待,令人又感动,又觉力不从心。
可在追随明正德征战四方,与众多强敌厮杀,一次又一次令自己陷入近乎十死无生的险境之时,苍松才明白,明正德对任何人的要求,都绝无他对他自己的万一严格。
怎会有人将天下兴亡,万民哀乐都视作己任呢?
怎会有人将对抗神魔,改天换地视作天理应当呢?
神魔纪近百万年来,再无其他人了。
所以。
如何才能帮助他?
如何才能不成为他的负担?
过去,苍松一直都在冥思苦想。
他知道,明正德有许多盟友无论是神鸟,还是天上的仙神,某种意义上都是新朝的盟友。
但是神鸟的目的,乃是期待凤凰临世,率领它们征伐神魔,再还天地之清明,复五德轮转之理。明正德是它们预选的目标之一,但却不是唯一。
而仙神的目的,仅仅是以新朝为源点,打压日益骚动的九幽。明正德是祂们欣赏的存在,但却近乎于不怎么好用,有自己想法的工具。
那些存在,并不能为完成明正德和他的理想。
“绝地天通,还人世太平清明。破长生之劫,世间人人皆可完美。”
这样的愿望,即便是自己都觉得夸张的可笑,真的会有人相信可以完成吗?
不可能吧。
哪怕是他,也不过是当一个愚者,明知事不可为,也追随明正德朝着绝路前行随他走到最后而已。
但是,烛昼不一样。
虽然仅仅只是远远眺望的几眼,但是苍松从那看上去很是年轻的烛昼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纯粹。
甚至,是比明正德更加纯粹的火焰。
烛昼临世,革鼎之兆也!
民间一直都在传颂这样的传闻,据说这是会带来改变的神鸟,乃是渊中火,寂中声,喧嚣之默,死中之生。
他的到来,是前所未有的剧变,苍松也是头一次看见明正德如此失态讶然,为他的降临而欣喜,忧虑,沉思。
甚至,在那次会面后,变得心乱如麻。
“没事,苍松,仅仅是道有不同,在最终的目标上,我和烛昼是一样的。”
在自己到来后,苍松察觉明正德情绪最终逐渐平静了下来,他的神态复归了原本的镇定和威严。
但苍松却知道,他的心的确出现了困惑。
原本从不迷茫,可以一路坚持走向去的圣皇,开始忧虑了起来忧虑自己是否是正确。
所以。
他来到了这里。
神鸟栖台,外侧平台。
巨大的神鸟栖台在没有神鸟入驻之时,会作为京都大阵的支柱之一,为周围的居民设施提供运作的灵力,而倘若神鸟入驻,就会随着内部神鸟的灵力属性焕发不同的光辉。
此刻,在青金色的光辉照耀下,苏昼的面色有些古怪。
“你是说,你想要知道为何我和明正德有矛盾?”
青年语气古怪地摇头道:“其实没什么矛盾,怎么说,不同的人想法肯定有所不同,求同存异我绝对会尽心尽力遵从契约,为这天下苍生出力。”
“明正德的困惑,其实也是因为他自己也察觉到自己的部分错误吧也不一定是错误,但他肯定察觉到了自己内心中有矛盾的地方。”
“无论是坚持下去,走到最后,亦或是消除矛盾,更上一层,都是正确的道路。”
“反倒是你,苍松,你这样私下找上来的举动,其实无论对明正德还是我来说都不太好,也就是我等不在乎这些小事,可倘若是其他君王的话下次注意一点啊。”
“我知道。”
对于苏昼的忠告,苍松长叹一口气:“但是我仍然想要亲自确定你的想法,接下来我工作时才能安心烛昼真人,虽然陛下他自己表现的一切正常,但你肯定很清楚,他已经开始困惑了。”
“陛下乃是未来应天承炁五德大阵的中枢,他的安危,不仅仅是一人之安危,更是身系新朝中洲千亿众人的安危我不能不忧虑,过来向您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您的帮助,我们的计划肯定会更加顺利吧这次打扰您了。”
苏昼凝视着站立在自己身前的苍松。
此刻,他忽然察觉,这个男人,并非仅仅是代表自己。
在苍松的身后,在他的身侧,有着千千万万,无数追随着明正德之人的愿力与魂灵他们追随着明正德为他们揭示的未来,即便那未来如今看上去晦暗无光,绝无前路,也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纵然结局很可能是粉身碎骨。
是啊,能下定决心在此世对抗神魔之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勇气?
“停一下。”
所以,苏昼如此说道。
然后,苍松便停了下来。
而等这位新朝尚书令疑惑回头之时,他便看见了一对轮转着灰雾齿轮印记的双瞳。
眸光闪动,苏昼一念之下,便回溯百千世,观阅苍松的世世印记。
轮回轮转着
苏昼看见许多,许多。
距离最近的追随,更遥远一些的辅助,再漫长一点的协同,万世之前的共同奋战。
和寻常轮回不同,苍松的每一世都支离破碎,只能看见朦胧混沌的光晕,但即便如此,苏昼也能看见,这位明正德奋战了多少世,他便追随了多少世的协同者,一次又一次立下决心。
虽然,随着重生的次数增加,明正德跨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原本还算是得力臂助,共同奋战着的大将苍松,逐渐变成了只需要在后方安全处理政务的尚书令。
但是决心却从未变过。
“我要活下去,改变这个世界。苍松,你能理解,能帮助我吗?”
“啊?”
只有六岁的孩子并不知晓眼前作为神童,甚至是大能转世之身的发小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虽然早已在对方的指导下开始修行,开启灵慧,但想要让一个小孩子理解什么是改变世界,果然还是有点太难了。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所谓的。
“好啊!”
因为他当然会说出这个回答。
每一次都是如此。
回溯着,苏昼的眼眸中闪动着灰色的光晕。
直至最后。
三万世之前。
苏昼,看见了那一幕。
神魔纪,八十三万零七年,正阳战昆妖于东玄。
他看见了仅仅是作为小队长在前线奋战的稚嫩人皇,也看见了暗无天日,血沙扬空的惨烈战场。
他当然也看见,被自己最好好友救了一命,一脸震惊,麻木地飞出战圈之外的明正德,呆愣地注视着自己最好好友死去的那一幕。
也听见了苍松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正德,活下去。”
这就是最初的执念。
三万世之后,明正德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自己活下去,他希望的是,所有人,所有陪伴他的人,都可以活下去。
那就是属于他的完美结局。
“原来如此。”
仿佛只是幻觉。
苍松感觉自己好像从眼前的烛昼真人双眸中,看见了什么轮转着的印记,但是下一瞬,印记便不见,而他只能听见一声颇为感慨的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吗。”
从明正德身上直接窥探,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不谈作为轮回三万世的核心,明正德身上的因果何其庞大,单单是其时间长度和实力,苍松就远不能想必。
但也正因为如此,苏昼窥破苍松的轮回,却比窥探明正德简单的多。
面对被突然叫下,有些迷惑不解的苍松,苏昼不禁轻叹一口气:“你这家伙,恐怕比明正德更有勇气啊。”
他是知道自己可能还有下一世,所以便可以选择道路,尝试错误,面对磨难,最终一次又一次的重生,承受痛苦。
而苍松却不同,他没有重生,明明很多时候知道前方就是必败的绝路,绝无可能的死路,却仍然义无反顾,继续自己只有一生的追随。
“究竟什么事,烛昼真人?”
对于苏昼突如其来的感慨,苍松心中自然是有些莫名其妙什么自己比正德更有勇气,此话从何而来?面对神魔,他不过是敢于去死,而明正德可是敢于活着承担众生之重,去和对方抗争啊。
“没什么。”
苏昼此时也笑了起来:“只是想和你说,没有必要太在意明正德的心理健康。”
“反倒是你们要注意一点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安危。”
他轻笑着,但是语气肃然地对身前的苍松道:“因为你,你们。就是他的动力,他的愤怒。”
“他改变这个世界的执念,向神魔宣战的力量。”
“原本我其实也有点忧虑,假如明正德自己钻牛角尖该怎么办?现在倒是不必担心,只要有你们这些朋友还存在着,他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最终,苍松还是带着困惑离开了。
不过,能听见烛昼的保证,他也算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如何,苏昼,你觉得这个明正德怎么样?”
注视着苍松离开的背影,苏昼听见了雅拉的询问:“虽然不太像是完美的眷族,但他所行的,正是确凿无疑的完美之道啊。”
“怎么说,一个人的一生,不能缺乏疑惑。”
注视着苍松的背影消失在阴影中,苏昼也转过头,回到神鸟栖台内,继续和萨拉改造轮转不朽法。
心中,他认真回答者蛇灵的询问:“对于我心中的革新而言,疑惑,就是前进的动力。”
“有了疑惑,才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进而进步,革新。”
“倘若失去了疑惑,质疑的心,开始自顾自的追求完美,也就和死了无异,完美之道就给我这样的感觉但明正德没有死,他还活着。三万世还能这样有活力的活着,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哈哈,确实。”
这一次,即便是雅拉也没有反驳,祂颇为愉悦地点头道:“这个小家伙,之前还死气沉沉的,现在困惑起来,却有了几分可爱。”
“可惜不知道完美现在究竟什么状况,不然我真想看看祂的表情!”
“谁知道呢?”
对此,苏昼只是轻笑着摇头:“我们只要做我们应该做的,正确的事情就可以了。”
时间流逝。
新历元年,十月十八,上午七时。
中洲中土,新朝京都。
神鸟栖台。
在萨拉因为连续修行了两天,疲惫地回到个人空间呼呼大睡之时,正在自己体内运转原型版阴阳轮转不朽法,培养一丝神木之气的苏昼,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头,看向栖台大门所在的方向。
在灵力视觉之中,红日浩荡,炽云弥漫,宛如天日坠世,普照十方。
“来了吗。”青年如此想到。
然后,便听见一声苍老,但却没有半点暮气,甚至中气十足的声线。
“当世朱雀,拜访有凤一脉,神鸟烛昼。”
“请进不,我来迎接。”
说是这么说,当话音落地之前,苏昼便已经来到了神鸟栖台之外。
在这里,有一位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妇人,正用一脸认真端详的表情,上下打量着苏昼。
“还真年轻啊,看这样子,浑身的勃勃生机,你恐怕一百岁都不到吧?”
她语气颇为惊叹的说道,甚至伸出手,用满是皱纹的手拍了拍巴掌:“本以为烛昼神鸟如此强大,即便老朽自忖也难过千招的圣皇陛下也能不分上下,没想到居然也是个年轻小鸟。”
“未来果然是你们这些年轻小家伙的啊。”
如此感慨,老妇人身披一身赤红色的长袍,样式简略,只有一只飞鸟纹路绘画在袖口衣角。她双目瞳孔呈现橙金,散发着隐隐灼热的光辉。
不用说,苏昼也能知道对方是谁。
那正是三位北岭大匠口中的神鸟朱雀,明正德口中,将会为他重铸灭度之刃本体的朱雀前辈。
此世最强大的神鸟,也是最强大的铸兵匠人之一!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虽然对方苍老无比,且没有外露任何气息,但是苏昼却能感应到,有仿佛日冕爆一般的力量蕴含在这位神鸟老妇人的体内,那是倘若爆发而出,足以摧毁一方小国,亿万生灵涂炭,在大地上制造出永恒不磨之印记的可怖伟力。
巅峰真人距离神魔,不过是一步之遥。
“见过朱雀前辈,不过在我族中,我这年纪也算不上小鸟”
虽然知道可能这在神鸟族裔中算是某种爱称,朱雀道出此言应当算是某种亲近之意,但苏昼明显不太适应这种叫法:“叫我烛昼,亦或是苏昼就好。”
“哈哈,有什么好害臊的,年轻是资本,羡慕都羡慕不来,我认识的那群老鸟,每天巴不得别人叫它们叫的年轻一点呢。”
豪迈地挥手,哈哈大笑一声,朱雀笑得中气十足,她的性格爽朗地不像是老人,挥手道:“既然你不愿,那我便不叫。”
“至于称呼,我名为炎炽离,当代朱雀,你唤我朱雀亦或是名字皆可。”
“听明正德说,你也是个直爽性子,那咱们便不多谈,今日我便是带你去地脉铸兵之地,为你做好所有前置准备的。”
“所有前置准备?”
闻言,苏昼不禁有些奇怪:“炽离前辈,这是何意?”
“很简单。”
已经转过身,准备化光离开的老妇人话语仍然中气十足:“你那神兵万事皆备,唯独就差一味神材极尽升华,由兵主凝聚传承道印进入其中就像是一幅上好的名画,内容足以流传万世,但承载的纸张却不行,故而我等工匠便可为这副名画重换承载之体,只要你这兵主盖上印章,进阶便顺理成章。”
“最后的盖章,我等铸兵工匠也不能越粗代庖,只能由你自己去做。”
“不过,除却盖章之外的所有事情,今日都可做完。”
苏昼一开始听上去,仍然有点不明所以,难以理解这位匠人的形容词。
但是等他跟随朱雀,来到中州中土地脉深处,属于京都的铸兵池内部之后,再一次见到了三位北岭匠师和自己的灭度之刃的青年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地脉熔炉,炎火灼灼,站立在数千度高温的地脉熔岩之河旁边,苏昼和三位大匠齐齐注视着炎炽离带着灭度之刃,以及庚金之精,仙天罡金等众多价值连城,甚至无可估价的珍稀神材踏入其中。
道兵的本质,就是承载了某位神魔亦或是近似神魔级强者传承,且力量超越了巅峰神兵的武器。
灭度之刃本就是巅峰级的神兵,想要超越极限,只需要堆砌足够强悍的材料,并完美的熔铸一体即可那样便可承载苏昼的某种传承,将其化作实力超越寻常巅峰真人,堪比神魔降世的道兵!
道兵之神异,对于合乎其道的强者而言,可以起到几何级共鸣增强的作用就好比是那青霄正阳尺,作为人道之道兵,便令当时的人道之主南正楷所向无敌,直至遇见真正的人皇明正德为止。
最重要的是道,其他的都是为了让神兵可以承载,并发挥出这传承之道的力量。
“今日,我便以朱雀之火,为你灭度之刃铺设最好的画布只要之后你拿到镇狱伏魔铁,再以我稍后会给予你的南明离火符将其与神刀融合,烙印己道,便有七成可能成就道兵!”
没有使用任何防御手段,也没有使用任何灵法,苍老的当世朱雀步入浩荡的金红色地脉之河,她的声音宏大,如同雷鸣一般在这京都铸兵池的最深处回荡:“”
火焰环绕着这位缠绕的夫人,温顺地如同最为乖巧的猫狗宠物,老妇人只是微笑着弯曲手指,沛然磅礴,胜过寻常巅峰真人的地脉洪流之力就像是被抚摸了下巴那般的家猫一样,发出微微震鸣。
她伸出手,将灭度之刃和环绕于周身的神材扔到地脉之河的上方,语气平静:“一柄斩邪镇恶的道兵神刀,这大概,便是我能为此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话毕,炎炽离周身骤然亮起一圈明红色的光辉,一道金红色的光辉从这位老妇人的身上升腾而起,化作光柱,勾连地脉,最终在其头顶,凝聚成了一团朱红色的焰光。
嘭。
心跳的声音,从焰光中传出。
沉闷无比的炽炎之力震荡。
嘭。
震荡再一次响起。
随着那一团朱红色的焰光中,不断勃发可怖的火行灵力,甚至开始缓缓变形,化作一只双翼合拢的神鸟雏形,辐射至周围的热浪顿时一浪高过一浪,令三位北岭大匠也不由得想要下意识地后退。
但是,他们都没有后退,而是用颇为悲壮的声音高呼:“恭送朱雀祖师!”
“恭送朱雀祖师!”
“恭送”
“不,等等!”听到这里,一直都在旁观,等待铸兵开始的苏昼顿时感觉不对,他大声打断了最后一个开口的楚匠话语,在三位大匠震惊的注视下,同样震惊的说道:“停一下,怎么突然到了拼命的地步?!”
“朱雀前辈,铸兵而已,没必要**本源啊!”
登时,全场寂静。
甚至就连刚刚酝酿出气势的炎炽离都怔然,目露困惑之色。
而苏昼则是比他们更困惑十倍。
他当然能看出来,刚才的炎炽离,赫然是要以天魔解体**亦或是琉璃神禁一般的禁忌秘法,催动体内的每一点潜力,爆发出堪比神魔的力量。
但是何至于此?
铸个刀而已啊!
“不,不然呢?”
此刻,炎炽离也有点不太理解:“明正德难道没和你说过吗?我寿元将尽,倘若不爆发全力,铸兵之后,很可能无法为你留下南明离火符,协助灭度之刃融合镇狱伏魔铁啊。”
而苏昼的语气更不理解:“明正德难道没和你说过吗?我持有神木,前些日子才开发出相关传承,可为真人延寿十几倍啊!”
登时,整个铸兵台再次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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