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州。
新任边军统帅司空怀自从接管边军之后,就将大营中原本忠于林擎的将领都寻各种理由黜落,换自己带来的亲信,又极力拉拢一批中下层军官,急于在短期之内牢牢抓住边军军权。
原本拱卫大营,戍守徽州的徽州统领邱同也被调任,由朝中一位老将接任。司空怀则是司空家族的人,算起来是司空群的堂弟。
司空怀是在林擎刚刚离开青州便出发的,所以林擎还没出事,他已经到了青州,弑君消息一出,便颁了圣旨,接了帅印,自然遇到了反抗,他有备而来,一夜之间,敢说不的人都被去了职下了狱,军中军权便这么虽然不安宁却也算平稳地过渡了。
但司空怀这边军心还未稳定,朝廷的监军到了,这回的人是新帝派来的。
边军三十万,如何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司空怀是先帝派出的人,新帝不能刚刚调任就随意撤换,但是在永王的建议下,立即派了监军来。
监军一来,免不了搞些小动作,试图争夺权柄,而人心本就不安,林擎的消息虽然司空怀严令封锁,仍然是免不了在军中悄悄流传,将士们难免忧愤不平,军中气氛一日比一日怪异,司空怀日日不能安枕。
边军担负着在青州徽州一线,驻守防线,监视西番的任务。西番前不久在南齐手中大败,耶律家族几乎全军覆没,大将耶律靖南战死,皇族元气大伤,国内民怨沸腾,眼看就要有灭国之忧。林擎在时,认为西番本性桀骜残忍,遭此大变,国内冲突激烈,在此情形下,皇族想要维持统治,很可能会想将国内矛盾向外转移,也就是继续发动大战,不敢对南齐,十有**会来劫掠东堂。因此整兵备战,日日操练,但他的看法却不被东堂朝堂所接纳,都觉得西番惨败如此,如何还敢再次生事?林擎这是穷兵黩武,无事生非,想要夸大战功,提高武人地位和延续神将荣光而已,也是因此,皇帝才会在这时刻召林擎回京。也不过是觉得,此后想必无大战,到时间鸟尽弓藏罢了。
司空怀也是如此看法,因此在监军夺权,又听闻林擎等人劫狱出京,很可能回边关之后,更是几乎将所有散布在边境线的游骑布防都收了回来,又命徽州大营拔营,防线收缩,剑尖掉转向内,全力提防林擎回来夺权。
他如此谨慎,倒遭到了那个监军的嘲笑,林擎便是回来,也不过是区区数人,只敢悄然潜入,私下联络旧部,如此,关闭大营,严守进出,所有人不得私相授受,不得外出城镇,封死林擎所有可能钻营的渠道,不就成了?
司空怀虽然和这位监军不对付,内心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是那位宜王殿下也在,宜王府亲兵都带着,也不过区区三千人,能和边军三十万大军相抗?
因此,最近边军大营,处于完全封闭状态,封闭的程度令人发指——附近市镇所有和军营的交联一概停止,采买停止,送菜也停止,由当地百姓送菜至军营一里外,再由大帅派亲信去接。取消了所有的休假,不允许任何人出营一步,所有人都从营房里出来睡帐篷,帐篷十人间挤了二十人,每晚巡夜之人由一百人增加为一千人,几乎每时每刻的地面都流窜着人,每隔一刻钟就会有人掀开帐帘看一看,以防有人混入军营。而灯笼彻夜晃来晃去,几乎没人能睡好觉。夜里这样了,白日操练继续,而但凡解手,吃饭,洗漱,一律不允许落单,一律都要报告获得批准后才能进行……种种般般,高压紧束,务必堵每一个角落,一只苍蝇飞过,也要掰开腿瞧瞧是公是母。
压抑、紧张、失眠、疲倦……没过几日,整个大营就笼罩在低沉萧瑟的气氛中,士兵们脸色枯槁,两眼无神,眼底却时不时掠过愤怒的光。
有些老成的原将领瞧着不行,都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最后还是邱同——他被调职后不肯离开,自愿回大营做一个小兵,司空怀以前和他有点矛盾,心想你既然自取其辱那也随你,还方便我磋磨,留在眼皮底下还好管束,也便应了。邱同独闯帅帐,在那座占地半亩宽敞豪华无比的帅帐内痛陈此事利弊,并指出万一出事,西番再偷袭的话,边境一线就会立即失守。
司空怀一听这林擎风格的论调便无名火起,当即摔了文书,喝令一个小兵也敢闯帅帐以下犯,不管说了什么都先打一百军棍,打完拖进来,让他把话说完之后,嗤笑一声,说一声无稽,以煽动军心之名,再打一百军棍。
这两百军棍分两次,就是羞辱,还特地喊了全军将士观刑。
当时很多被黜落的将领就要冲去,被大帅的亲卫队用刀死死押住,军法队就在他们身后,大刀举着,随时准备砍落人头,司空怀坐在位喝茶,喝一口便笑:“冲啊,怎么不冲?展示你们对林帅的耿耿忠心的时刻到了啊!”忽然语气凶狠,“我呸!说什么一心为国,却原来也没少培植亲信,豢养私人!”
邱同于棍棒声里,对同僚一声大喝:“别动!留住这有用之身,等大帅回来!”
司空怀一声大笑:“大帅?你家大帅在这里呢!”
他蓦然起身,摔了茶杯,“这种时候了,还做梦呢!等你家大帅是吗?行啊!来人,把他拖下去!关到军牢。不许任何人探望,谁接近军牢三丈之内,一律射杀!”他指着邱同,“明日午时斩首!我倒要看看,明日午时,这辕门旗杆之,悬挂着的,是他邱同的脑袋,还是他林擎的大旗!”
血淋淋的邱同被拖了下去,沉默的人群站在冷风里,一双双发红的眼,一只只紧握的拳。
当夜。
帐篷里继续人叠人,起夜的人们艰难地从人缝里爬出去,再在一步一个岗哨里屈辱里报自己的名字营队和出帐事由,“李小二!七营甲队,需要尿尿!”的声音不断。而别的帐篷里有人不断翻身,用手遮住那些不断晃到脸的灯光,抱着脑袋呻吟。
夜深了,营地却无法安静,远处山脉的草木也无法安静,一片片簌簌而动,也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别的什么。
“李小二!七营甲队!需要尿尿!”汇报的声音一路过来,已经有气无力,巡逻的人也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那个士兵软踏踏地进了帐篷,却脚下无力,无意中踩到了一个好容易睡熟的同伴。
那人霍然睁眼,眼底一片恐惧的漆黑。
然后他嘴一张,忽然毫无预兆地,尖叫起来!
那一声尖叫尖利高亢,声响超越了正常人类的范畴,几乎是凄厉惨切的,在这静夜里传出老远,瞬间炸裂了整个军营。
几乎瞬间,所有人都蹦了起来!
被人从噩梦中惊醒,再瞬间堕入另一个噩梦之中!
无数人浑身冷汗,两眼翻白,不断发抖,仰天长啸。
啸声像是能传染,更多人开始尖叫,大喊,长啸,翻身而起乱跑,衣衫不整狂冲,那些能刺破人耳膜的声响汇聚在一起,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像巨浪**,海风暴,一浪推着一浪,直至推至危险的最高处,然后轰然一声,爆了。
营啸。
只存在于传说中、在各国历史都很少发生,但一旦发生就必然血流成河彻底毁灭的,军事史最可怕的一幕,发生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统帅的蒙冤下狱,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恐惧,突然面临的变化、高压、压抑、紧张、恐怖政策、长期的疲倦、睡眠不足、内心深藏的愤怒不满……再加今日邱同所受的屈辱和生死威胁,那血淋淋的一幕,在最后一个小兵的临门一脚之下,终于集体爆发了。
当司空怀被惊醒,匆匆起身,在亲卫拥卫下冲出大帐,一眼看见前方无数营帐里冲出来的发疯的人,看见那些潮水般涌来的明晃晃的刀枪剑戟的时候,脑中便轰然一声:“完了!”
自古以来,就未有能在营啸之下完尸之主将者!
他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披甲胄,翻身马,却不是向着士兵群,也没去那些还在努力收束士兵的将领那里,而是在亲卫的拥卫之下,向大营外冲去。
他逃了。
监军也冲了出来,他是永王的人,一开始也是震惊骇然,但随即却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司空怀不敢面对营啸,一旦营啸爆发,他这个先帝委派的主帅也一定会被新帝给去职查办,但他是新帝首肯,永王看重的人,他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安抚了将士,三十万边军,就是他的!
但是他刚刚冲出去意图收束镇压,就有快马飞骑而来,告诉他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西番竟然重整旗鼓,倾举国之力,发动大军五十万,夜渡山**,趁徽州空虚,夺下了徽州!
监军脑中轰然一声。
再一抬头,看见漫山遍野,都是举刀擎枪,陷入疯狂,自相残杀的东堂士兵。
而就在百里之隔的徽州,那里竟然已经飘扬着西番的飞熊旗!
此刻他心中滚滚而过的,不仅是完了,还是“东堂完了!”
三十万边军营啸自残,徽州防线收缩被攻破,西番转瞬就能下青州。
下青州长驱直入,世家必定会趁此时起事,整个东堂就会陷入战火。
到那时……
到那时四野流星,山河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
监军浑身发抖,呆立半晌,终于在一个士兵翻着白眼冲过来要砍他的时候,也一声尖叫,跳马拼命向营外蹿。
他也逃了。
混乱中,有人在哭,那是邱同,被人趁乱救出了军牢,却一眨眼就看见这地狱般的一幕,他喊叫无果,自己的亲兵已经被打散,眼看着火光乱影里一片妖舞,那些视若子侄的年轻人们,陷入疯狂,自相残杀,邱同跪倒在冰冷的土地,死死抠着膝下的泥土,撕心裂肺,“天啊,大帅啊——”
有人在他耳边急促地说:“将军,走吧!走吧!帝王无道!天意如此!你我都已尽忠,是东堂气数已尽!我们都走吧!”
“那这些儿郎怎么办!三十万,三十万人命啊!”
“将军!我们救不了——我们救不了他们啊——”
邱同忽然推开搀扶他的人,挣扎着爬起来,拔起栏杆一根火把,就往辕门爬。
几个旧将仰头呆呆地看着他。
邱同受伤甚重,此刻却爬得飞快,一直爬到旗杆高处,大喊一声:“儿郎们——”便将那火把往自己身一扔。
阻止营啸的唯一可能,便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但已经陷入疯狂的人们,哪那么容易拔得出,除非那件事,足够醒目,足够震撼。
比如,高处**。
蓬一声,火头燃起。
将领们撕心裂肺大喊:“不——”
邱同张开双臂,在高高旗杆之,宛如一面新燃的火旗。
有士兵抬头。
将领们疯了一般往爬,有人大叫:“砍断旗杆!”
忽然“咻”一声。
一支飞箭若流光,穿透黑暗,携这夜的寒气冷风,猛地撞掉了邱同手中的火把。
星火四射。
“咻咻”又几声,这回射来的几箭都射在旗杆,几条黑影顺着箭尾拉出的丝弦而来,人人手拎一只捅,二话不说哗啦啦泼在邱同身,将他身火焰浇灭。
随即便有人将邱同背着,顺着那线再次没入黑夜之中,来去如鬼魅。
这一幕发生得又快又神奇,吸引了很多人注意,很多人有点平静了,但依旧有很多人在乱砍乱杀。
便在这时,又是一声箭响。
这一声箭响和前几声都不同,凛冽呼啸若冬季第一场带雪的风,卷着这夜的黑和冷,从夜的尽头刺来,在夜空中极速写下一笔深红的“一”,众人只觉得眼前红光一亮,下一瞬旗杆头原本的“司空”大旗就被烧着。
燃烧的大旗十分显眼,将要将半个天空照亮,随即更多火箭跨越长空,落在司空怀人去屋空的大帐。
那大帐占地广大,被火箭烧着后,便如一个巨大的火球,不仅将营啸的人们震住大半,还将四野都照亮。
然后所有人都看清了四面的场景。
看见不知何时,一队身形矫健的黑衣人,正在救治邱同。
看见黑衣人身后,是一支银甲军队,大约三千人左右,都是骑兵,呈现尖刀阵型,如一柄雪亮的刀,沉默静持,蓄势待发。
看见银亮尖刀之后,是更多的黑压压的军队,足有数万之众,漫山遍野,一色黑甲红盔,黑甲铮亮,红盔如火,夜风吹动红缨,一双双眼眸黑而静。
看见那些军队之间,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作战武器,巢车、撞车、云梯、飞桥、投石车……乃至现在还很少见的炮车。一列列沉雄哑黑,如巨兽蹲伏。
看见奔逃的司空怀惊惶回首看那燃烧的大帐和自己的帅旗,再被团团围住一脚踹倒。
看见那个监军自己下马,在那大军之前神色骇异地跪倒。
看见黑衣人之前,一个黄衣女子,正蹲在地,亲自给邱同看伤。
看见尖刀骑兵之前,一个神态淡漠而矜贵的锦衣男子,微微俯下脸,专注地看着那少女。
看见数万大军之前,一人单手持弓,指尖扣箭,微微仰着下颌,目光汤汤如流水般扫过全军,叹一声气,道:“爹爹不过走了一遭,孩儿们如何就折腾成这模样了?”
死一般的沉默。
狂叫的不再叫,尖啸的住了啸,回刀自刎的丢了刀,递入兄弟胸膛的剑砍到地。
大营里一片叮里当啷兵器落地之声。
大营里的人们,脸狂乱愤怒之色未消,眼底已渐渐涌晶莹。
马的人,轻轻地吸着气,目光也微微发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
蓦然一声大喊,如浪如潮,如风如雪,再次卷过并淹没了整个大营。
“大帅!”
……
就在林擎终于在燕绥文臻护送下回到边关,营啸崩溃最关键时刻赶回边军,终于夺回属于自己的那一切的时候。
营啸的浪潮和激动的呐喊飞不过关山,这一刻的深宫分外的幽寂。
幽寂的深宫内对坐着太后和新帝母子。
先帝的丧礼已经结束,新帝的登基大典也即将举行,新帝已经先下诏册封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依旧还住在凤坤宫内,主持着这后宫的宫务。
比如即将册封皇后和后妃这样的事。
新帝微微倾了身子,他连夜赶来,有另外的要事要和母后相商。
“她是这么说的?”太后微微有些诧异。
“是。虽未明说,语多暗示。”新帝眼下深深青黑,有点疲倦地道,“意思是朕册封了她皇后,她便告诉朕玉玺的下落。”
“她一个深宫妇人,如何能知这些?又如何能得玉玺?”
“正是因为她本不该知道玉玺这事,如今知道了,朕才不得不和母后商量……要么,您看这后位?”
太后思量半晌,眉心皱起深深的川字。
“不成。太子妃虽然平庸,但出身大族,世代清贵之家,这样一个皇后,对你日后笼络文臣士子颇有好处。再说她早早为你生子,平日也无大过,万不可轻言废黜。而这闻氏,厨役后代,家族式微,不能为你助力,亦不堪母仪天下,且至今无子,之前还曾多次金殿出丑,群臣多有非议,这样一个女子,你若立了她做皇后,群臣怎肯依从?我皇家尊贵,怎可以此女为后?”
新帝默然,他也没多喜欢闻近纯,不过爱她几分小意温存,和平庸寡淡的太子妃比起来,颇有些闺房之乐。玉玺对他太重要,难免有几分动心。但也十分赞同母后的看法,便皱眉道:“此女奸狡,不见兔子不撒鹰,朕难道还能硬抢不成?”
他最近心情不好,十分烦躁,声音便大了些,正巧一阵冷风吹开了殿门,他皱眉回头,原本被赶出殿外的宫女听出陛下心绪不佳,都急忙赶来关闭殿门。
太后看定他,微一皱眉,随即笑道:“何必硬抢,她想要什么,予她便是。只是她是否能拿得长久,也要看命数是不是?”
新帝眉梢一抬。
吱呀一声,殿门被小心地关,守在门外的宫女用石头将殿门小心地压紧。
过了一会儿,宫女换班,一群宫女下了值,其中一人便悄然离开了凤坤宫。避开人群,在御花园隐蔽处和西玉阁的一个小丫头匆匆交谈了几句便离开。
一刻钟后,住在西玉阁的纯妃闻近纯,便得到了方才那场交谈的最后两句对话。
她今日原本心情很好,一直低低哼着歌儿,听见这话后,发怔半晌,折断了好容易新养起来的指甲。
当晚她一夜未眠,紧闭殿门,和衣而卧,也不许所有宫人睡觉,所有人提着灯笼绕着她的宫殿不断巡走,殿内亦是灯火通明。但饶是如此,外头每一声脚步,每一声梆子响,都会将她惊起,瞬间冷汗满身。
她抱着双膝坐在床,想起前日侍寝时,自己暗示无意中得知了玉玺的下落时,新帝那惊喜的表情。
想起新帝急不可耐的询问,自己娇笑搪塞,并暗示那皇后尊位时,新帝脸一闪而过的不豫之色。
想起那景仁宫下的密道,沉睡诈死的先帝,所谓弑君的真相,风雨飘摇的天京。
想起两位刺史在宫中莫名的暴毙,陛下以为是永王做的,对永王大加赞誉,永王那古怪的神情。
想起这波谲云诡帝王家。
她越想越恐惧,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而轻率,怎么会想到拿玉玺来和新帝做交易?这逐鹿之局,遍地高明猎手,他算个什么东西?便是做了他的皇后,能活几天?
如今更可怕的是,她在这个愚蠢而又恶毒的男人面前露了底。很可能这个男人的皇后还没做,就要先坐进那对恶毒母子的死亡囚笼了。
不,这不行,她得了那惊天大运,冒了那生死之险,才拿到这至尊之玺,这便是老天眷顾,如何能折戟中途?
天明的时候,一夜没睡的闻近纯起身,用冷水洗脸,重新梳妆,然后命人出宫请她娘进宫。
她娘自从她封妃之后,就再没机会进宫,正着急火,如今见她居然主动召唤,大喜过望,一大早就进了宫。
闻近纯已经摆开早饭,笑容满面,和闻夫人边吃边谈,毫无芥蒂模样。闻夫人便和她大谈天京居大不易,以及被开出金吾卫的弟弟,如今也到了成婚年纪,房舍聘礼,都该给他准备着了。
闻近纯便忽然撂了筷子。
闻夫人怔了怔,问:“怎么啦?”
闻近纯坐着,密密的眼睫垂着,闻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那眼帘子底乌黑的眼珠子偶尔那么一轮,透着一股阴森的冷意和杀气,没来由的有些心惊。
但随即闻近纯便抬起头,依旧笑吟吟的,道:“娘,你说要为弟弟买宅子,我之前倒有托人在外头买了处宅子,只是还没去看过,要么今日你想办法带我出宫,我带你去瞧瞧?”
闻夫人一边吓了一跳,一边又为这个提议心动,心想这个死丫头越来越榨不出油水,以后她地位高了只怕更难掏出她的钱来,如果真能一次性给儿子弄所宅子,倒是好事。也没多想这经年累月自己和女儿要钱,哪来的钱买宅子,想了想便咬牙应了,闻近纯便和闻夫人身边的侍女换了衣裳,悄悄跟着闻夫人出了宫。
等到闻夫人回了府,急寻后头小轿里的闻近纯时,却发现人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宫妃无旨私自携带出宫已经是大罪,这人再丢了自己一家脑袋便不保了。闻夫人急得发昏,急忙令人四处寻找。
那边永王府却来了客人,是个女客,垂着长长的面纱,花了重金求得在门厅等候,一直等到永王下朝。
永王最近虽然朝,却很少去后宫,尤其前些日子,陛下忽然下旨要替永王选妃,太后急召永王入宫,母子俩也不知说了什么,永王出来之后神色不佳,随即便请旨求陛下收回成命,道自己闲云野鹤惯了,无心世俗之事,莫要耽误好人家女子云云。倒让京中那些有心攀附的官宦之家好生失望,也大大下了新帝的面子。众人心中都不免有些嘀咕,以前说闲云野鹤,醉心石刻,无意成家也就罢了,如今人都走前台,手掌大权,再说无心世俗,未免显得虚伪。
因为这件事,便是原本十分倚重永王的新帝,渐渐也生出了许多疑惑,又有许多急于出人头地的新贵在他耳边吹风,新帝便也生出了几分警惕,现在轻易也不召永王入宫了。
为官者最怕被人质疑心田,以永王头脑,不会没想到推辞婚事会引来皇帝和百官质疑的后果,却依旧推了。于众人固然物议纷纷,于永王自己,又何尝不有苦难言,郁积于心。
也因此,最近他都没往后宫去,连朝政都懒怠了不少,不过表面还是云淡风轻,似乎真的不重世俗一般。
今日下朝回来,听说有客拜访,本不想见,路过门厅时眼眸一掠,却一眼看见那盈盈立起的女客,腰间的一枚凤纹玉牌。
那是宫中女官的标志,他眼眸一凝,随即淡声命人请进,在偏花厅坐了,半晌人带进来,永王屏退左右,屋子刚清空,一转身,就看见那女子噗通对脚下一跪。
永王怔了一怔。
女子抬手掀了面纱,永王又怔了怔。
闻近纯扑前,仰望着永王,双手一抱抱住他的腿,哀声道:“我愿献国玺和陛下性命,求殿下救我!”
……
星夜之下,蜿蜒群山和沉厚大地之间,隐约似乎有一片乌云缓慢卷过大地,又似乎是月光投射的阴影,将那一片山脉都沉沉覆盖。
若有人能从高处举千里眼查看,才能看出那移动的黑色是纯黑的甲胄,时而闪过的微光则是举起的枪尖——大军过境,趁夜潜行。
那钢铁洪流自川北之腹地起,如大风掠过三州,而在另一个方向的西川,则同样有一队乌衣赤甲的洪流,悄然绕过衡州,最终于那两地交界的莽莽丛林中,两支军队无声汇聚在一起。
是年为安成元年,腊月二十一。离年节不远,离春日却还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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