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行走在午夜的深宫中,衣袂间掠起带霜的冷风。
他在慈仁宫前求见,已经睡下的太皇太后诧异地起身,心却不安地跳了起来。
这半夜三更,他是怎么忽然进宫的?
这时辰进宫,他就不怕陛下忌讳么?
太皇太后竖起耳朵听,并没有听见令她心惊肉跳的兵甲声响,皇宫里如常的安静,但这样的安静在此刻永王异常的到来情形下,依旧是令人心惊肉跳的。
张嬷嬷赶进来为她披外衣,门外一个小小的影子一闪而过,太皇太后怔了怔,随即想起这是香宫新进的小太监,听说是被德妃要去的,很是伶俐,明明照应着那个不得志的女人,却还得到慈仁宫的关照,连张嬷嬷都似乎很喜欢他,她听说了,心中一动,便要来了,想亲自瞧瞧,只是人到了晚间才来,她今晚又特别疲倦,也就没理会,先睡下了。
此刻自然也不会特意去看那孩子,只等永王进来。
永王行路间有种特别的风姿,行云流水,风华隽美,匆匆点亮的宫灯的光,几乎留不住他的影子。
随便儿躬身低头,守在门侧,永王正要进门,忽然停一停,偏头看了看随便儿。
他倒没多想,只是觉得这孩子年纪这么小,竟然能进慈仁宫伺候,他知道自己的母后骨子里是个挑剔的人,因此这孩子定然有不凡处。
就这一瞬,他忽然便想起了文臻的孩子,他知道文臻一定生下了孩子,想必就藏在刺史府,但是这些年文臻保护得严密,也无从下手。如今不知道那孩子在哪里,算起来也不过三岁不到,想必已经远远送了出去。
想到孩子,他心中便是一痛,垂下眼,抬腿跨过了门槛。
母子对坐,屏退众人,太皇太后诧然问:“如何深夜入宫?怎么护卫也不带着?”
护卫自然是带的,只是没有带太后推荐来的那些。
永王缓缓揭开茶盖,顿了一顿,道:“夤夜前来,是要通知母后,陛下已经驾崩,请母后心里且准备着。”
太皇太后先是一喜,以为是说永裕帝,再看永王神情,霍然醒悟,大惊站起,“信儿!你说什么!”
“哦,当然,对外不能说驾崩,只能说,陛下因为毁容伤身,无心皇位,已经让皇位禅让于儿臣,自己云游四海去了。”永王扬了扬手中一张明黄笺,“陛下亲笔留书在此。”
太皇太后瞪着他,永王面不改色,把纸往她手里一塞。
纸有新帝印鉴,有玉玺,有闻近纯模仿新帝口气和笔迹写的禅让诏书。
她曾红袖添香,伺候先帝笔墨数年,早就学会了他的笔迹和口气。
一张薄薄的纸,太皇太后却似乎抓不住,半晌抖着手道:“信儿,你疯了!”
永王沉默一瞬,幽幽道:“母后这话奇怪,让儿臣做皇帝,不正是您多年的夙愿么?怎么,如今夙愿得成,您却不乐意了?”
太皇太后吸一口气,缓缓坐下,道:“陛下现在怎样了?驾崩或者云游的消息还没公布是吗?如果还有机会挽回……”
“没有机会了,死了。”永王漠然地道。
“……你何必这么着急!我们还没找到先帝!你现在冲出来,先帝就会全力对付你!所有人都会全力对付你!”
永王讥诮地一笑,“那又如何?就继续让我忍?让我等?让我看着鹊巢鸠占,让我有家不能回有妻不敢认有……一日他不冒头,我就一日龟缩着不能做皇帝,他活着我不敢,他死了我还是不敢!”
太皇太后扑过来,抓住了他的手:“信儿!那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不该急这一刻!先帝藏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冒头的!我,我在皇帝身边有人!”
永王眼眸一缩。
“谁?”
“一个普甘大能者,身具大神通,能生死人肉白骨。原先是我殿中的护法……后来被皇帝笼络了去,但皇帝其实不知道,是我故意让他被笼络的……”
“既然还是母后的人,为什么母后至今还找不到先帝?”
“我也不知道,许是他们藏身之处太过严密,他也找不到机会和我通信……但是你且再等等,一定会有消息过来的!”
“是啊,”永王木然地道,“皇宫这么大,慢慢等,等不来就慢慢挖,哪怕他狡兔十窟呢,挖个十年八年,也总能挖到的是不是?”
太皇太后凝视着他的眼睛,忽然放开手,退后几步,颓然坐下,道:“信儿……你变了……你让我太失望了!”
“母后失望什么呢?我这不是如你所愿,坐皇位了吗?坐那么一阵子,传位你给唐家的子弟,唐羡之啊,唐镜之啊,唐怀啊……那些年轻优秀的子弟,谁都可以,反正我不能生,我没子嗣,我夺来这皇位,千秋万载,不都是你唐家的山河吗?”
太皇太后霍然抬头,似乎好半晌都没能理解他的话。
“信儿,你……你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母后藏在心底多年的野望和夙愿,我在说我身为一个棋子和傀儡还沾沾自喜的无味的争夺。”永王凑近太皇太后,轻声道,“怎么,母后,不对么?”
太皇太后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声音都变了。
“信儿……谁对你这么说的?谁蛊惑你的?谁!”
说到后来她声音尖利,几乎控制不住地在嘶喊。
永王冷笑一声,往后退去,淡淡道:“今晚天京已经被我控制,明日朝会就会宣布陛下云游禅位。母后你放心,你想要的,不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总要让你心心念念的唐家,和你一般万万年才好。”
太皇太后无力地向后倒去,永王并不看她,转身向殿外行去,边走边道:“来人,将慈仁宫保护起来,从今日起,不许任何人打扰太后修行。”
殿外有杂沓脚步声响,又有轰然应声,太皇太后怔怔抬起头,知道自己已经被儿子软禁了。
隐约听见外头永王的声音:“……从现在开始,太后说什么,做什么,也都不必报于我了。”
太皇太后猛地捂住了心口。
信儿……
他这是要软禁她一辈子,到老,到死,都不打算和她相见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那么想!
为什么她苦心孤诣,忍辱负重,为了他和唐家周旋这许多年,好容易看见希望曙光的那一刻,他却把自己那些笼络蛊惑唐家的话当了真,因而负气决裂,不顾一切毁了这局!
为什么!
忍了等了那许多年,却毁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到头来她却连怎么毁却的原因都不明白,太皇太后怔怔坐在地,半晌呕出一口黑血。
殿外杂沓脚步声起,张嬷嬷一脸惶急地冲进来,后头跟着那个小太监,太皇太后心头烦恶,不想见人,猛地抓起身侧的香盒便扔了出去,“出去,都出去!”
太皇太后素来慢声细语,体态端严,从未有过这般疯狂失态,张嬷嬷吓得往后便退,一脚踩在随便儿脚,随便儿一声尖叫,与此同时香盒撞在隔扇门一声巨响,整个慈仁宫和隔壁香宫都似乎震了震。
张嬷嬷急忙拖着随便儿往外走,随便儿也不敢再呼痛,忽然脚步急响,一人冲了过来,一把揽住了随便儿,道:“随……李渊!”
却是德妃。
她本来在香宫和慈仁宫相连的月洞门附近散步,却忽然听见随便儿尖叫,大惊之下不顾一切奔来,此刻见随便儿无恙,刚刚松一口气,心中便咯噔一声。
随即她慢慢抬头。
隔着半掩的门缝,正看见门缝里,太皇太后坐在地,半抬着头,正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黑中带青的瞳仁里漂浮着憎恨、绝望、痛苦和疑惑。
憎恨苦痛是她自己的,疑惑则是对德妃的,万事不着心的德妃,什么时候对一个小太监这么心?
筹谋了半生的人,遇事多想是本能,几乎立刻她便放下自己的苦痛,麻木的眼珠子转了转,看了一眼德妃,眼底疑惑更浓,又去看随便儿。
德妃看得心中一紧,下意识想揽紧怀中的孩子,但知道自己先前已经做错了,此刻不能再错,将怀中随便儿一推,还在想用什么理由,随便儿却忽然往她怀里一扎,德妃一边心中一痛,心想孩子受到惊吓了,一边又为难这时候扎入她怀中实为不智,却听随便儿尖声道:“娘娘!娘娘莫打我!我……我下次不敢偷了!”
德妃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原本她就是抓住随便儿肩头的,此刻十指尖尖,将随便儿衣裳一拎,喝道:“还想抵赖!本宫寻了好久的那个镶红宝盘金丝香囊,那香气本宫都闻见了!以为跑到慈仁宫来就能躲过吗?走!本宫倒要搜搜你,看你这个老鼠到底藏了本宫多少东西!”说着拎着随便儿便走。
并没有人阻拦,她稍稍安心,却没看见张嬷嬷已经回了殿内,并在太后示意下,忽然端起了一盆水,道:“德妃娘娘!”
德妃回头,张嬷嬷猛地一抬手,一盆水当头对她浇下!
哗啦一声,德妃从头到脚透湿,连带随便儿也湿了半身,这一下实在太突然,德妃和随便儿都没反应过来,张嬷嬷已经拿了张帕子冲了来,抬手对德妃脸一抹。
这段时间用黄油膏子故意涂出的发黄脸色被水冲掉帕子抹掉,露出底下雪白莹润的肌肤来。
太皇太后目光一凝。
她先前看德妃冲过来的时候,衣袖翻飞露出的手腕晶莹如雪,心中便是一动。
抽了那许久福寿膏,量又特别大,应该枯瘦焦黄,哪里还来的这般丰润?
果然!
这贱人这段日子,根本就没抽烟膏!
她的目光再次盯住了随便儿。
叫这个小太监来慈仁宫,原本没有多想,只是听张嬷嬷屡次提及这小子会伺候人,一时随口吩咐罢了。
然而今日德妃举动,还有此刻德妃的形容,都仿佛在告诉她,这事儿,不简单。
她慢慢坐起身,坐回缭绕的烟气之后,又恢复成了那个平静而阴气森森的老妇人。
信儿不会忽然变成那样,一定是有人作祟。
不管是谁作祟,不管那人藏在哪里,她都要把她们一个个揪出来,亲手碾死。
对面,德妃挽了一把湿发,怒道:“你个老货!你做什么!”
张嬷嬷端着盆,嘿嘿笑道:“得太皇太后吩咐,看娘娘急出了汗,给娘娘洗个脸儿。”
德妃也不和她罗唣,此刻心里砰砰地跳,知道事情不好,急于回到香宫,拉了随便儿要走,却听后头太皇太后阴恻恻道:“那个小太监,叫什么来着?”
“回娘娘,原名李菊,德妃娘娘给改名李渊。”
“让他自己来和哀家说。”
德妃手一紧,随便儿挣了挣,肉肉的小手在她手悄悄一拍,示意放心,随即便转过身,乖巧地前几步,给太皇太后行了礼,甜甜地道:“见过老佛爷。”
太皇太后怔了怔。
东堂没这个称呼,她乍听意外,随即便觉得这称呼着实不错。再看随便儿时眼神一动,心想都说这小子伶俐,果然非一般伶俐。
只是这年纪这么小,要说是哪家细作,实在是不像……
眼前的孩子,不过四五岁年纪,一张雪白的团团脸,一双天生带笑的眸子,长相是极好的,也天生喜相,果然是很容易入选宫人的那种。此刻身湿透,微微发着抖,越发显得荏弱可怜。
太皇太后的眼神里却并没有因此生出多少怜惜,也不管他在发抖,细细打量他的眉眼,并无所得,却又隐然有种熟悉感,但又寻不出端倪,不禁有些焦躁,面却笑了一声,道:“果然是个伶俐孩子。既然入了慈仁宫,便留在哀家身边使唤。迎香,带这孩子下去洗漱。”
张嬷嬷便应了。德妃揪紧了衣襟,半回头正看见随便儿回头使眼色,她咬咬牙,只好收回牵念的目光,在背后那老虔婆阴鸷的盯视中走了。
一回到自己的屋子,来不及换衣裳,她便喊来菊牙:“去找那个离虹!文臻告诉我们的那个香宫眼线!”
……
那边随便儿在张嬷嬷监视下换了衣裳,从里到外,连小靴子都换了。这是怕他身有夹带搜身的意思。但随便儿身这些东西,大多都是贴体肤藏的,换到最后,娇羞地一扭身,说声嬷嬷不许看,张嬷嬷啼笑皆非骂一声:“嬷嬷家孙子都比你大!这小鬼精!”但也稍稍转了转头,趁这一转头,随便儿抽出了原来衣裳袖角的一个小包。
等张嬷嬷转过头,他已经把小包转移到了新衣的腰带下。
靴子里的垫高来不及抽出来了,好在那是隐形高跟,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现在的问题是换的靴子是普通靴子,马身高就要出纰漏。
随便儿之后便一直踮着脚走路,一边走一边想总不能一直这样,看来某些计划得尽快执行了。
他过去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盆水仙花。说这花清心益神,要献给太皇太后。
张嬷嬷原本不许,但是仔细检查了那花,实在没有问题,且开得确实极好,她素来喜欢随便儿,心里有点怜惜,也便不再阻拦了。
随便儿便抱着花去慈仁宫伺候。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今夜宫中明显气氛不一样,外头脚步声一阵一阵地过,到处都灯火通明。
实在不是个杀人放火的好时机。
随便儿一边这么想,一边顺手在柜子放下水仙花。笑眯眯地去端太后的燕窝羹。
他目光在银盘银盏一落,心中呵呵一声。
光知道用银器,却不知道银器只会遇砒霜而变黑,而天下之大,毒物何止千万?更不要说那蛊,什么器也验不出来。
袖子一动,一颗黑珠正要滚出来,却听见身后太皇太后缓缓和张嬷嬷道:“听说陛下出了事……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哀家这心里,忽然也惴惴的,你说哀家要是忽然怎么了……”
张嬷嬷立即道:“太皇太后还年轻着呢,且一向虔诚礼佛,洪福齐天,凤寿还长远着呢!”
太皇太后恍若未闻,“……一个人走太孤单,到时候,便带着德妃一起走吧。”
随便儿手一颤,滚出去的黑珠瞬间收回了袖子。
背的汗毛刹那间根根竖起。
这老妖婆,好端端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试探他?警告他?
她如果有事,就要奶奶陪葬?
张嬷嬷喏喏不敢应,太皇太后又道:“这意思,你且传令全宫。将来就照此办理。”
张嬷嬷只得应了。
随便儿转身,一脸懵懂地,笑嘻嘻地奉燕窝羹,仿佛什么都没听懂。
仿佛没听懂这老货,一旦把这事传令全宫,除非他把整个慈仁宫的人都杀了,那么只要太皇太后死了,就会有人告诉皇帝,太皇太后要德妃陪葬。
随便儿还不知道新帝已死,永王即将继位的事。但他知道,无论谁做皇帝,都不会拒绝这个临终要求。
张嬷嬷从随便儿身边过,随便儿袖子一动,一颗黑珠骨碌碌滚入张嬷嬷的绣花鞋里。
张嬷嬷走出殿外,正要召集人们宣布这事,忽觉腹中疼痛,只得匆匆奔去茅厕,这一蹲便是好久,太皇太后派人来催,她急忙收拾完赶回来,太皇太后以为她去了这半日,定然早已把那事安排了,也没多问。张嬷嬷哪敢说自己一直在蹲坑根本没办那事,心想今晚就先当值,明日再召集人说这事也不迟。
当晚香宫和慈仁宫的灯火早早就灭了。
随便儿伺候太皇太后起居,在外殿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一群太监无声地穿过慈仁宫的甬道,进入香宫,德妃居住的屋子黑沉沉的,显然已经熄灯歇下了。领头的太监一努嘴,身后的人便一脚踹开了门,猛地扑了进去,三两下扑到床边,手中的绳索往下一套。
却套了个空。
床没人。
太监们大惊,正要寻找,忽听身后咔哒一响,却是门被锁了。
太监们反应还算快,又扑到窗边,窗纸却忽然噗噗几响,被戳了一个大洞,洞里伸进来一支烟杆,十分豪气地喷出青灰色的烟雾。太监们嗅见烟气,便都软软地倒在了窗下。
床下,德妃和菊牙爬出来,找了两个身形相近的太监,剥下他们的衣裳。
窗户掀开,一个面目麻木的宫女跳了进来,麻利地将这些太监都拖了出去,轻轻呼哨一声,一道银蓝之光闪过,三两二钱很快出现,一个个叼着这些太监的衣领,跳香宫里头那巨大的金缸,大嘴一张,就把人给扔了进去。
那些金缸都极其巨大,踮脚都看不见里头有什么。
屋子里德妃和菊牙换了太监衣裳,把绳索揣在怀里,急奔向慈仁宫。
慈仁宫的角门开着,透着点暗淡的灯光,掌事姑姑巧玲没精打采地守在旁边小屋的暖炉旁,自从她的对食老孙莫名失踪后,巧玲总是恹恹的,此刻看两个太监过来,便探头问:“成了?”
掩在暗影里的德妃一点头。
巧玲嘴角一撇,又问:“其余人呢?”
德妃尖声尖气地道:“清理着呢,我们先回来回报。”
巧玲便把头缩了回去。德妃和菊牙匆匆进了慈仁宫,专门捡暗处走,一抬头看见正殿一灯如豆,隐约映出小小的影子。
那小小的影子正是随便儿,他正站在矮凳,帮太皇太后卸妆。
一枚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珍珠钗轻轻搁在妆台,咔哒一声,太皇太后睁开半阖的眼睛,目光越过妆镜,落在侧面案台的砚台,眼底幽光一闪,忽然道:“谁派你来的?”
随便儿手一颤,一抬眼,雾蒙蒙的黄铜镜中,老妇人幼嫩的脸一双眸子毫无情感,光泽幽幽。
随便儿眨眨眼:“太皇太后,您说什么?”
太皇太后平静地道:“哀家方才已经派人去结果了德妃,本想为我那不孝子留着她的性命,也抵得一副盾牌。现在看来我那不孝子也用不着我替他再筹谋了。既如此,便早些去了干净。”
随便儿拿着珠钗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眼神却更懵懂和恐惧了,声音软软:“太皇太后……”
他知道这老妖婆没有说假话,他一开始有点不明白这老妖婆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隐秘,随即反应过来,这老妖婆起了怀疑,无论他有没有问题,她都要下杀手了!而一个快要死的人,说什么都没关系!
太后微微偏转了脸看他:“如果你真是派来保护德妃的,那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过,哀家还是无法相信,你这么小的孩子,能顶什么用?或者,你也不是派来保护谁的,你只是来见亲人的?”
随便儿心猛地一跳。
“让哀家想想,你会是谁呢?”太皇太后伸出长长的指甲,端起了随便儿的下巴,左右端详,“你的眉眼,总让我有一丝熟悉感和排斥感,哀家想了这许久,直到看见案台那一方湖州砚,才有了方向……你的年纪,六岁?我看没有,大概也就三四岁?德妃很在意你,她那个人,能让她在意的,只能是有限的几个人……哀家听说,湖州刺史在任,曾悄悄生了一个孩子……所以,你是哀家的曾孙?”
随便儿不抖了。
他定定地看着太皇太后,清灵无垢的幼儿眼眸对老妇人浑浊的眸子,半晌,笑了。
“那还得喊你一声太奶奶……”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尖尖的甲套缓缓下移,扣住了随便儿幼嫩的咽喉。
只要稍稍一用力,不,都不用太用力,尖锐的甲套只要擦破这孩子的一层皮,他便再也活不了……燕绥和文臻的孩子……就再也活不了……
她的手指一收!
却听那孩子忽然声音一高,“……个腿儿!”猛地向前一扑。
太皇太后没想到他竟然有这胆量,被扑得向后一倒,与此同时她的甲套在琉璃桌面划出戛然刺响,几条人影从梁扑下,阔剑如泼雪,刺向随便儿后心,随便儿却扑得及时,扑过去就立即一转身,钻到了太皇太后身后,顿时就变成了太皇太后面对那几个她的唐家剑手。
那几个唐家剑手急忙收剑,剑气如分海擦过太皇太后身边,在她身体两侧擦出深而长的痕迹,几个剑手收势不住,都禁不住一个踉跄,头一低,忽然看见几颗黑珠子飞快滚了出来,滚向自己的鼻孔。
唐家剑手都是小楼高手,作战经验不可谓不丰富,都急忙掩鼻,那黑珠子却噗嗤一声,化为一缕黑烟,钻向鼻孔,剑手们又急忙闭气,随即觉得脚下一紧,再一看,脚下宛然有几条蛇一般的东西,再仔细看并不是蛇,却是不知从哪来的藤蔓,钻入屋中,那本已枯干的藤蔓不知为何极粗极壮,如巨蟒一般在这室内闪电般生长,死死缠住他们的脚踝再纵横交错,瞬间便织就一层密密麻麻的网……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瞬息间杀手如迭浪而来,变化万千,几个剑手死也想不到,一个孩童竟然有这许多诡异手段,急忙拔剑要砍藤蔓,却听随便儿嘿嘿一笑,那些藤蔓忽然又闪电般消失,于是那几剑便砍在了同伴的腿和脚。
惨呼声起,鲜血一地。
随便儿转身冲,他大规模动用异能也是有消耗的,需要专注,因此没顾及到那个狡猾的老妖婆竟然在剑手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向殿外奔去,他追过去,却在此时砰一声,殿门开了,两条人影鬼魅般出现在门口,正是德妃和菊牙。两人迎头正撞太皇太后,刹那间天忽然一道闪电,豁喇一声,白光一闪,双方面对面,都看见对方铁青的脸色和深黑的眸!
刹那间太皇太后一边探出尖尖十指一边张嘴欲呼同时还去踩脚下门槛。
刹那间菊牙扑过去,一把捂住了太皇太后的嘴,任那老妖婆狠狠咬她鲜血横流也绝不松口。
刹那间德妃手中绳子一抖,一把套住太皇太后的脖子,收紧,转身,低头,弯腰,脚跟抵住门槛。
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满怀憎恨、悲愤和怒火。
她狂奔而来,看见隐约的剑光,方才更嗅见了浓烈的血腥气。
既然这老妖婆安然无恙,那么随便儿一定遭了毒手!
德妃的背深深地弯下来,粗糙的绳索瞬间磨破了手心也磨破了她的肩头,她听见身后绳索拉扯的声响和那老太婆咽喉发出的格格响声,手却没有一丝颤抖,只用力,更用力。
一起死罢!
人影一闪,张嬷嬷狂奔而来,看见这一幕,惊吓得张大嘴,赶紧扑来,拼命去拽那绳子,一边嘶声大叫:“快来人——”
小小人影一闪,随便儿冲了出来,一脚将张嬷嬷踹倒,手中寒光一闪。
绳索断,德妃一个踉跄,随便儿踩着倒下的太皇太后身体冲过去扶住她。
德妃一转头看见他,狂喜之下一把抱住。
随便儿也以为她出了事,才悍然出手,此刻见她无事也大喜,一把搂住她脖子。
太皇太后在地挣扎着,这女人也是耐力非凡,竟然爬了起来。
德妃反应过来,推开随便儿,厉声道:“为什么不让我杀她!”
太皇太后在地沙哑地咳嗽,低笑:“因为他不敢!因为只要哀家薨了,你就会立即陪葬!你最好祈祷哀家长寿万万年!”
德妃怔了怔,随即呸地一声,道:“你敢要我陪?信不信我敢杀你第一次就敢杀你第二次?信不信到了地府你也要被我一层层踹到十八层去!”
太皇太后脸色微变。
德妃死死盯着她,问随便儿:“这老妖婆为什么忽然下杀手?是不是发现你身份了?”
随便儿立即摇头:“没有,这老妖婆就是个变态,看不得我帅!”
德妃冷笑一声,不说话了,死死盯住了太皇太后。
随便儿却忽然悄悄在她耳边道:“奶,不用担心,不要和这个老妖婆同归于尽。就让她多活几日,随便儿和你保证,一定会没事,一定搞死她。”
德妃吸一口气,这孩子和他爹一样,一双眼睛看透世事,这是知道她想和这老太婆同归于尽了。
祖孙对话,没注意到太皇太后向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忽然张嬷嬷向侧边一滚,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咔嚓一声,地板下陷,她从廊消失了。
随便儿扑过去,检查那块地板,他毕竟年纪小,机关还没能完全学好,一时找不到开关。
太皇太后沙哑地笑起来,一双微弯的慈和的眼眸此刻像淬了毒,对随便儿伸出手,道:“来,扶你曾祖母去床。”
随便儿咧嘴一笑,真的过去了,将她扶起,同时示意菊牙扶起德妃,也跟了进来。
太皇太后瞥一眼,也不说话,心想迎香已经去报信,留在这里也好,一网打尽。
随便儿扶着她往床边走,太皇太后一边走一边咳嗽,随便儿还帮她拍背,背影看去真像一对尽享天伦的曾祖孙。
曾孙子凑在曾祖母耳边,在她坐床的那一刻,忽然甜甜地道:“太奶奶,忘记告诉你,张嬷嬷并没有将你关于陪葬的懿旨传遍全宫哦。”
太皇太后正要躺下,霍然抬头!
随便儿声音更甜地道:“所以我只要杀了张嬷嬷,就没事了哦。”
太皇太后注视他天真的笑脸,只觉得浑身发冷,恍惚间这张幼嫩的脸和另一张脸重叠,她嘎声道:“那你为何……方才为何……”
“那自然是因为,娘娘在殿门口勒你,我怕看见的人太多,将来灭口麻烦啊!”随便儿笑眯眯地道,“杀人嘛,我娘说了,哪怕有一万种方法呢,还是暗室孤身,神不知鬼不觉最好啦。”
太皇太后忽然冷笑一声,想说什么,随便儿已经扯过她的袜子塞住了她的嘴。
无数枯干的藤蔓如蛇般缓缓爬床榻,将她捆得紧紧。
床榻对面柜子的水仙花忽然开始膨胀,球茎越来越大,片刻之后,一声裂响,瓷盆碎裂。水仙花还在长,球茎渐渐大过了柜子,长长的绿色叶片顺着柜子垂挂下地面,那一团一团雪白巨大的球茎,像白骨骷髅一般,慢慢移动过来。
太皇太后注视着这诡异的场景,眼神越来越惊恐。
“水仙花,有毒,知道吗?它能令你神智昏乱,呕吐头痛,越来越衰弱,长这么大的水仙花,毒性自然也是加量的,杀你,我不用毒不用蛊不用任何留下痕迹的东西哟,你这个老东西这么有恃无恐,可能也有自己的方法对付蛊和毒,但是水仙花你还能不闻它的香?我让你慢慢死,慢慢的,慢到等你真的死了,你想让娘娘殉葬也没人理你的时候,你说,好不好呀?”
太皇太后呜呜地挣扎起来。
德妃站在一边,百感交集。
不让这个老货现在死,是随便儿还是怕这老太婆留了一手,死了会给她带来麻烦;随便儿是在等。
等永王失势,等永裕帝冒头,等自己爹娘出手,底定乾坤。那时候便是太皇太后下一万道懿旨,有一万种手段,也没用了。
在此之前,他要用最隐蔽的手段,困住太皇太后,保护自己。
菊牙又哭又笑。
娘娘哎。
威风了一辈子,临到头来,被一个三岁娃娃保护,就问你酸爽不酸爽?
德妃咧嘴一笑。
不酸,爽!
……
慈仁宫外,张嬷嬷踉跄从地道里爬出,正好迎来布防的一队护卫,急忙扑去,“快,快进去保护太皇太后!有人要暗杀太皇太后!”
领头的护卫一惊,但是一抬头,宫内安安静静,哪有什么刺客?
领班护卫走了过来,冷声道:“永王殿下有令,不许慈仁宫宫人出宫一步,回去罢!”
张嬷嬷愕然,想了想掏出一个荷包往人家手里塞,“麻烦您带我去见殿下,或者麻烦您代我跑一趟,真的,真的有人要刺杀太皇太后!”
那领班冷笑一声,心想太皇太后身边有高手谁不知道?谁能杀得了她?
但也接了银子,勉强道:“你不能出去,我且代你跑一趟吧。”
片刻后,仁泰殿书房里,永王得报。
他正在和几个亲信议事,要为新帝驾崩一事收尾,并连夜召唤重臣。
听见回报,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慈仁宫可有异常动静?”
“无。”
“那便不用理会……以后再为这种事扰我,你便再也不用进宫了。”
护卫一头冷汗地退下,回去便将银子还了张嬷嬷,不由分说把她赶回了慈仁宫。
吱呀一声,慈仁宫大门紧紧关闭。
正殿里,黑沉沉一片,呼吸时紧时松,巨大的水仙花幽幽传递着清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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